武昌城內。
此前鎮南大將軍、漢安侯王敦通過一次武裝大遊行,復奪建康之政,把司馬睿徹底變成了他王家的傀儡;繼而又以吳興沈氏為前驅,只動用少量兵馬,便即收服周氏,奪佔了其家近半產業。但他在勒兵復歸武昌之後,卻並不見較前有更多喜色。
王敦好酒,每當醉後,便慣以如意擊打唾壺,吟唱曹操《步出夏門行》詩中「老驥伏櫪,志在千里,烈士暮年,壯心不已」那四句,乃至於唾壺為缺。
親信參謀錢鳳為此而規勸他:「明公尚在壯期,何言『烈士暮年』啊?此詩不吉。」
王敦搖頭道:「我已屆知天命之年了,尚敢言壯麼?」隨即問道:「往日在洛陽,我見周伯仁(周顗)便不自在,被迫要以扇障面,此前兵向建康,復見伯仁,卻無此感——則在世儀看來,是我進乎,是伯仁退乎?」
錢鳳道:「今明公手握重兵,虎踞江上,復奪建康之政,實為八州之主,豈是往昔可比啊?自然是明公進步了。」
王敦苦笑着搖搖頭,說:「我豈敢言什麼進步?自從過江以來,匆匆數歲,蹉跎於荒僻之地,而後輩小兒白版渡江,卻得復中原、關中,居於朝廷樞要……」他嘴裏所言「小兒」,不僅僅指裴該,祖逖也在其中——固然祖逖跟他同歲,但原本論起出身、資歷來,能跟他王大將軍相提並論嗎?
「譬如曹孟德百戰之餘,始得中原,而劉玄德本無尺寸之地,卻二年破蜀,四歲並梁,兩相比較,曹操豈無暮年之嘆啊?我心正與此同,不知當社稷全復之時,朝廷將會置我於何地……」
錢鳳囁嚅了一下,大着膽子開口道:「晉之復興,恐怕不在裴、祖,而在明公啊,明公慎勿頹唐。」
王敦聞言,微微一愣,就問:「世儀此言何意哪?」
錢鳳乃請王敦摒退左右,然後湊近一些,壓低聲音問道:「前日有客南來,所言近數月來紛攘於洛中的讖語,明公可還記得麼?」
王敦點點頭:「卿所言,是所謂『一日墮,易車駕;一日升,秦當雄』等語麼?我自然記得……」隨即雙眉一軒,問道:「此必羯賊欲離間洛陽、長安,故而假造天意,難道世儀竟然當真了不成麼?」
錢鳳回答說:「大司馬是否有應讖之心,臣不敢妄言。然而時勢所至,即無此心,恐亦終成此事啊。
「曩昔王莽退董賢、尊孔光,德聲譽滿天下,豈必欲篡?唯既至其位,大權在握,乃不能遽然抽身退步,終起不臣之心。想曹操於《述志令》中,表其初志,也不過封重將與拜侯而已。今大司馬在長安,自辟守相、變更舊制,而祖驃騎在洛陽,遙為呼應,大司馬德望之隆,不亞王莽,權柄之重,可比曹操。正如讖中所言,後一日既升,則前一日必落……」
王敦有些不耐煩地打斷了錢鳳的長篇大論——這些事兒,他自然也是想到過的——反問道:「世儀所言,我知之矣。試想若自身處於裴某之位,則臣下必生妄悖之心……」他不說跟裴該易地而處,自己會起反意,卻說有可能遭到臣下的逼迫,這當然不過是矯飾罷了——「則以世儀看來,裴某因何而至今尚無動作啊?則彼所期者為何啊?」你說裴該有可能會篡位,那他什麼時候才會篡位?他在等什麼哪?
錢鳳答道:「大司馬所懼者,不過明公……」
王敦當即搖頭:「我有何可懼啊?雖有雄師數萬、戰艦千艘,然而南人徒恃舟楫,不能與北人爭勝於平原之上,自保有餘,安能威脅裴某?」這也算是比較有自知之明了。
錢鳳笑道:「不然。倘若大司馬果起妄心,行逆事,中原豈無忠悃之士攘臂而起,與之對抗者乎?倘若各擁州郡,互不統屬,自易為大司馬分而制之,不能傷其分毫。然有明公虎踞江上,奉丹陽大王而紹繼正朔,則忠臣有恃,且令出於一,大司馬乃不能不有所忌憚啊。
「譬如昔日諸葛誕反於淮南,文皇帝(司馬昭)竟發四州之兵,並挾魏主同行,親往討逆——為何如此持重?乃因江南有吳,恐為淮南後援,故不敢輕目之為癬疥之禍。則江上無明公,大司馬必無顧忌,忠臣欲與之拮抗,亦少勝算;唯江上有明公,大司馬不得不瞻前顧後,若其果行不道,忠臣烈士必將奮起,倚仗明公之勢,而與之周旋至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