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策回頭看看孔融,欲言又止。
儒家學術創立於西周之初的周公,成熟於春秋的孔子,本質上是宗法制度的政治哲學。
宗法制度的特點是分封制,是家與國的統一體,王有天下,諸侯有國,大夫有家。對貴族而言,國與家、君與父、忠與孝本來就是一體兩面,並不矛盾。
但秦漢不是王天下,而是帝國,不是分封制,而是郡縣制。雖然有不少人希望回到分封制,魏晉一度恢復了六等爵、五等爵制,但那只是一廂情願,最後都慘澹收場,不論是西漢的七國之亂,還是西晉的八王之亂,都證明了一點,分封制不合時宜。
就像一個人,哪怕童年再美好,成人世界再殘酷,也只能慢慢長大,直至衰老,絕不會返老還童。
漢武帝獨尊儒術,解決了思想上統一的同時也留下了隱患。
在王天下的分封制下沒什麼問題的君與父、忠與孝,在帝國時代出現了難以調和的矛盾。漢代以孝立國,皇帝的諡號中都有一個孝字,本質上是對忠的補充,保持一種平衡。但這種平衡是不牢固的,必將被打破。王莽、曹操的先後出現,就是忠的絕響。
歷史上的曹操將皇袍當內衣穿,最後還保持着漢臣的身份,只是最後一絲溫情。當司馬氏祖孫三代人篡奪了曹魏天下,忠的遮羞布就被徹底扯掉了。晉朝重新提倡孝,不是對忠的彌補,而是沒臉提倡忠,連他們自己都不信。
孫策來自二十一世紀,對忠的認同有限。他與孫堅並非真正心理意義上的父子,卻不妨礙他對孫堅的感激。他相信公平,不能欺負老實人,不能因為孫堅忠於漢朝,就無視他對吳國的奠基之功。
只是身在帝位,他又不得不考慮政權的穩定性問題。既然不可能一步到位,推行所謂的民主制,就不能不為忠留一席之地,至少不能輕率表態。
那不是給人民自由,只會讓人民無所適從,為野心家創造機會。
見孫策不說話,孫權拱了拱手。「教授,俗云:求忠臣,必於孝子之家,忠孝難道是分離的嗎?」
孔融微微欠身,算作還禮。「當然不分離,只是有所不同。於國論忠,於家論孝。在國則以忠君為念,在家則以孝父為先。大王與陛下身在家祠,自然當論孝。」
孫權「哦」了一聲,似有所悟,卻還是看着孔融。
孫策一言不發,心中卻微起波瀾。他有一種感覺,眼前的孔融已經並非歷史上的孔融,他明顯要溫和得多,不像歷史上那樣刻意針對曹操,主動挑釁,不惜以身相殉。
孔融向前邁一步,伸手輕撫碑文。「陛下想追認先父,自然是孝。但孝首在順。令尊不忘前朝,不負忠義,你若因為孝而違逆他的遺願,於私則為子不順,於公則陷令尊於不忠,一舉兩失。倒不如遵從令尊遺命,成陛下之孝,成令尊之忠,兩不相違,豈不美哉?」
孫權若有所思的點點頭。
孫策還是有些遺憾。「只是如此一來,先父於吳國之功,難免不彰。」
「於國存漢,於家肇吳。令尊存漢的功績著於國史,陛下有心,不妨撰一部家史、別傳,記下令尊肇吳的功績,供子孫追思。」
孫策揚揚眉,覺得這個辦法不錯。漢末雖有《史記》《漢書》《東觀漢紀》這樣的史書出現,但官方修史的制度還未完善,私家修史是常有的事。嚴格意義上說,《史記》《漢書》都是私修史。既然如此,為孫堅私修一部《別傳》之類的家史也沒什麼問題。
孫策轉身走到吳太后身邊,輕聲問道:「母后以為如何?」
吳太后一直在不遠處聽着,見孫策不忘孫堅之功,一心想追認孫堅,又不忍違拗孫堅遺願,心裏還是很高興的。這說明孫策並沒有因為成了皇帝便冷酷無情,他還是那個心懷溫情的兒子。
「孔教授是有大學問的人,他說的自然有道理。」吳太后挽着孫策的手,輕聲笑道:「一事不煩二主,陛下軍務繁忙,不如就請孔教授代筆了吧。你父親在長沙數年,孔教授在嶽麓書院任教,採風也方便。」
孫策正有此意。他也想看看孔融究竟是怎麼想的,又將如何為孫堅寫這部別傳。
孫策問孔融的意見,孔融求之不得,欣然允諾,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