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個人都有一雙手,粗細長短不一。
營帳里,一燈如豆。
虞烈跪坐在燈前看手,昏黃的火苗映在血色的瞳孔里像是兩隻細長的豎眼,他的手修長而有力,手背上的青筋伴隨着手指的開合時隱時現,翻轉手掌,虎口與指肚上結着粗燥而厚實的死繭,這是常年累月勒着馬韁與練劍所致。
蒯無垢走了,騎着那匹跛腳馬離開了旬日要塞,他沒有回出雲城,而是沿着要塞斜背後那條彎曲的小道走向橫山走廊。天大地大,在古老而廣闊的中州大地上,每一天,總會有千千萬萬的士子騎着馬挾着劍周遊列國,他們就像無根的浮萍一樣,從東遊到西,往南流到北。看見天青水秀,他們會吟唱着同樣古老的詩歌去讚美,看見暴政惡俗,他們會拔出腰上的劍,把所看見的一切刻在竹簡上,一代一代的傳承下去。歷史,就在他們的手中記載與傳遞。然而,他們更多的是在尋找適合他們生存的土壤。這是諸侯們的天下,每個諸侯都有不同的手,喜好也各不相同,執政同樣如此。哪裏能讓他們一展所長,他們就會在哪裏出現。
白衣士子雖然走了,卻在虞烈的心中留下了一枚種子。而那種子便是一支手,一支藏在黑暗裏,卻拽着命運的一支手。
大火鳥霸佔了虞烈的床,它趴在那裏,伸展着巨大的翅膀,剛入夜時,它吃了一條丈長的毒蛇,兩隻肥美的兔子,十枚色彩艷麗的蛇蛋,以及半桶香噴噴的糠皮粥,現下,它一動不動的趴着,長長的嘴喙里不時的冒個泡泡,眼皮有氣無力的搭着,那雙赤紅色的眼睛與它的主人一模一樣,輝映成趣。而它,顯然是吃撐了。
略顯寒冷的夜風拉扯着帳簾,發出「嘶啦,嘶啦」的聲音,穿着鎧甲的士兵持着火把挺着戟從帳門外走過,腳步聲沉重而有力,不時,從那極遠的夜裏又傳來幾聲輕微的呻吟,那是俘虜們正在接受懲罰。隔壁的帳蓬里響起了怒罵與大笑聲,那是中年領主和三等男爵正在與遠道而來奸商搓商着奴隸交易的細節,他們唱着紅白臉,子車輿是白臉,年輕的三等男爵是紅臉。畢竟,那是一萬枚蟻鼻錢,不,一萬五千枚刀幣,對三位領主大人而言,這是一筆意料之中的意外之財。自古以來,戰爭便是奴隸最大的來源之一。要不然,憑什麼說是成王敗寇呢?
勝者為王,敗者為寇,這是千古不變的道理,更是大爭之世的準則。
奴隸領主一眨不眨的看着自己的手,兩隻血紅色的眼睛仿佛聚成了兩束血光落在那翻轉的手上。他想,或許蒯無垢說得對,我的背後有一支手,它推着我前進沒有退路,而那漆黑的前方沒準就是深達千萬丈的深淵地獄。我是虞烈不是姬烈,就算是姬烈,那也只是一個受人嘲笑的傻子,我與齊格不同,與燕趾、燕武他們也不同,他們才是真正的天之驕子,而我只是在這諸侯之林里掙扎着的一隻螞蟻,我只想活下去,活着去完成許下的諾言。
神,是不會慈悲的,它只會冷冷的注視着這些匍匐在它腳下的螞蟻,給予它們希望或是別的欲望,讓它們在那欲望里竭力的掙扎。在它的眼裏,天下是盤棋,或許我連一枚棋子也算不上。它無比貪婪,以嘍蟻的喜怒哀樂為食。
螢雪還在等我。
《芳闋殿》裏的血信子開得一定很美麗,我想去看看。而那個牆上讀書的聲音,它總是會在我的夢裏響起,她是誰?
小虞,你們要去哪裏?你們不是說過麼,會永遠守護在我的身邊,不離不棄。可是如今,你們卻拿着我的劍與我為敵。
我的君父,我的舅父,我的外公,你們抵在我背心上的劍,冰冷刺骨。
不,你是虞烈,而不是姬烈!
你,沒得選擇!
豆大的火光搖來搖去,奴隸領主聳着肩膀,攤着兩隻手,血紅色的眼睛在溫柔、茫然、無助、無奈、憤怒與咆哮之間不住的變化着。大火鳥感觸到了他那強烈的情緒在急劇變化,它從床上吃力的挪下來,邁着將軍步,慢騰騰的走到他的面前。它站起來比他還要高大,碩大的陰影籠罩着他。虞烈在那陰影里抬起頭來,愣愣的看着他的鳥。大火鳥低下頭,一如既往的用那毛絨絨的腦袋去磨趁他的臉,並且「咕咕」的叫着,仿佛是在說:『虞烈,虞烈,你還有我。』奴隸領主被它的逆羽刺得生疼,卻無聲的朝着它笑,站起身來,環着它的脖子,撫弄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