readx; 陰曆除夕的傍晚,蔣樂生孤寂和百無聊賴中又一次接到叢靜來信,這使他驚喜萬分。還是那種很漂亮的信封,還是娟秀的鋼筆小楷,右下角依然落款「內詳」,薄薄兩頁信紙透出幽幽清香。
柳:你好!
分別十二天了,一直沒接到你來信。看來欠我的信債不打算還了。
我本不該理你、不再給你寫信的,但這兒發生的一件事使我痛苦不堪,我實在找不出更合適的人傾訴。再說我不是小心眼的人,非計較你沒來信的錯。
我哥哥(也可能是弟弟)劉柱死了!死在郊區西崗煤礦。前天拂曉夜班幹完活,升井前半小時突然冒頂,他和四個工友被埋在三百米井下。五個屍體昨晚才挖出來,頭都砸扁了,慘不忍睹。
我和現在的奶奶、父母親弟弟妹妹並沒有血緣關係,我從小就懷疑這個秘密但不確切。直到初中畢業那年,奶奶得了重病怕活不長,才告訴了我的真實身世——我不是中國人,是她撿的日本遺孤。
四五年秋天日本戰敗投降。開拓團倉惶集結那天清晨,部落長命令把所有嬰幼兒殺死或扔掉,一個也不准帶上路,悽厲的哭叫聲打破了黎明的沉寂。膽小的母親扔下襁褓中嬰兒,自己加入逃難大軍;不肯扔掉的孩子,從懷裏被強行奪去摔死地上。天亮後,黑水街頭散落下一個個東洋花布包着的棄嬰,有死的也有活的。
我和後來叫劉柱的男孩兒被裝在同一隻子彈箱裏,放在一棵大樹下。身上合蓋一塊黃軍毯,軍毯上一張白紙寫着「昭和二十年九月一日大島和子」。這張紙條一直由收養劉柱的羅鍋劉叔叔保存,它記錄着劉柱和我是剛出生兩天的雙胞胎,我們的母親叫大島和子。
在人們咒罵聲中,活着的棄嬰被好心人一一收養,那都是嗷嗷待哺的小生命啊!奶奶家鄰居煤礦工人羅鍋劉叔叔抱走了男孩兒取名劉柱,他老婆是寡婦,一直沒生養。奶奶一輩子生下父親兄弟五個,四個伯父成家後全都生的男孩,兩代人中沒有一個女娃。奶奶看我皮膚白淨眼睛黑亮,不哭不鬧反而沖她笑,便把我抱回家,起小名叫紅蓮,想給還沒結婚的老五——我現在的父親做女兒。
紅蓮這名字只有奶奶她老人家和父親稱呼我。你送我那幅畫喻我為盛開的蓮花,令我十分震驚!是偶然巧合還是心有靈犀?
二戰前,父親在江對岸那座異國城市一家汽車廠里做工。為了抗擊德國法西斯,應招加入遠東哥薩克騎兵,在烏拉爾前線奮勇殺敵。蘇聯紅軍揮師東北,父親一回到家便伸出雙手,把我高高舉過頭頂。此後直到赴朝作戰前五年間,好多人給他介紹對象,父親的前提條件是對方必須接受我這個女兒,因而一直沒有成功。
劉柱和我住隔一個小院,我們一天天長大。他臉型和我差不多,但比我黑比我壯實,誰欺負我他都護着。我問奶奶人家為什麼喊我們小鬼子,奶奶說不要聽他們胡說。我問奶奶,爸爸媽媽怎還不回來,奶奶總說快了,打敗美國鬼子就回來。
盼啊盼盼到父母親轉業。我們家搬進了行署大院,跟劉柱的接觸少了。母親接連生下三個孩子,父親工作忙,我幫奶奶做家務照應弟弟妹妹,就像簡小時候那樣。十歲開始上學,一直到前年師範畢業。
劉柱初中沒有畢業就輟了學,頂替養父下礦井。劉叔叔夫婦也不隱瞞,把他的身世全告訴了他,劉柱很孝順,跪在地上說:「感謝二老養育之恩,我一定給你們養老送終!」他管我奶奶也叫奶奶,但很少登我家門,怕我母親嫌棄他。
這些年每逢假期我都要去看劉柱。今年暑假我去過他們礦,那天他下班剛升井,別在安全帽上的礦燈還亮着。我捉過他粗造的大手,指甲縫裏嵌滿了煤灰,我哭了,他卻坦然笑笑說:「沒什麼,世界上總得有人下窯洞挖煤。」滿口和我一樣整齊潔白的牙齒至今難忘。
劉柱哥的死訊是今天一早羅鍋劉叔叔告訴奶奶的,順便看看假如我回了家的話,去看柱兒最後一眼,畢竟我是他唯一有血緣關係的親人。
井口排列着五口白皮棺材。致悼詞的人首先宣讀最高指示:要奮鬥就會有犧牲,死人的事是經常發生的。。。。。。追悼會結束,每位死者家屬領到了二百一十六元撫恤金,相當於六個月工資。
我終於見到了大島和子留下的紙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