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總容易認不清自己,或者擺不正自己的位置。
或是妄自菲薄,或是狂妄尊大。
能夠認清自己總是做出最有利的選擇的前提,親信門客的話雖然難聽,可戴琮也不得不承認。
自己如今,連做走狗的資格都沒有。
變革方略如今就在眼前明擺着,戴琮明白自己這個詢政院大尹可能想要安插幾個自己人都需要和各方斡旋扯淡,方有可能。
自己的門客跟隨自己,不是為了和自己同生死共患難的,而是把這作為一個向上爬的階梯。
要不是泗上那邊不聽豪言壯語,而是以考試作為選拔的方式,只怕這些門客早就跑到泗上去了,哪裏還會留在這裏?
戴琮明白,如今泗上和除了儒家之外的百家聯合,就算墨家不出人,單單是百家學派中的人才,也足以撐起整個宋國的官吏政務,自此之後的每一次換人、騰位、推選,都要圍繞着一場又一場暗戰交鋒。
自己的實力,實在太弱了,墨家沒把他放在眼裏,他和宋公一樣都只是一尊無人祭祀的神像,只是覺得打碎這神像或許會扎到自己的手暫時不想打碎而已。
之前的憤怒,源於墨家給出的這份方略中把他夢想的權力侵佔。
如今的清醒,源於他明白自己的實力不足以撐起那麼高的權力。
無論是人才、理念、財富還是軍力,都不如。
他這個詢政院大尹,算是撿來的,也是一個隨時都可能被踢下去的。
之前嘲諷他的那個親信門客問道:「公子若真的明白了,就不應該憤怒,而應該謀劃將來。」
「憤怒不能解決問題,如果您有金銀無數大軍十萬,那麼您的憤怒可以令墨家伏屍十萬。可您沒有,所以您的憤怒,除了無能謾罵之外,並無用途。」
「公子想要發泄憤怒嗎?想要為這憤怒不惜赴死嗎?」
戴琮沉默,搖頭道:「不願。還請教。」
那門客拿過那份變法建國方略道:「公子看到的,是墨家削您權力,使您所得的與您想要的不符。」
「而我看到的,是……只要墨家不插手,您是唯一一個能被各家學派都接受的詢政院大尹。」
戴琮翻來覆去地又將那份方略看了一遍,不解其意,問道:「我該如何做?」
門客道:「什麼也不做。什麼都假裝要做。」
戴琮不解,不明白什麼叫什麼也不做又什麼都假裝去做,更不明白為什麼他這個看似連個走狗都算不上的人可以成為各方都接受的詢政院大尹。
那門客笑道:「公子以為,四年前泗上的那場大辯論,是在幹什麼?」
戴琮道:「墨家結好各家,以求眾人之力?」
門客搖頭道:「公子錯了,四年前泗上那場大辯論,是在告訴天下:有些事情可以天下都認可沒有爭論,有些事情靠爭論永遠解決不了。」
「四年前那場大辯論之後,墨家還是墨家、農家還是農家、道家還是道家、儒家還是儒家。」
「所區別就是,可能道、墨、楊、農都認可大地是圓的、大地繞着太陽轉、我們呼吸的氣可以稱重、太陽的光是七色的……」
「然而如果一切都互相認可真正同義,又怎麼會有儒道墨楊之分?終究還是有不可能同義的地方,誰也說服不了誰。」
「四年前,如果百家歸墨,那麼也就不會有今日的事。四年前不能夠同義合利,今日難道就可以嗎?」
戴琮似乎明白過來,連聲道:「你是說……你是說……夾縫間求存?」
門客笑道:「公子,皇父鉞翎為大尹之時,為什麼所制之政都難以通過?不只是民眾不從,便是貴族大夫也不從?」
他自問自答道:「因為皇父鉞翎想要做事。而他想要做的事,便要損害各家之利。」
「如果當初只有君子院而無庶民院,如果一切都按照推選的規矩而不動刀兵,其實這一次詢政院大尹推選,皇父鉞翎也必然失敗。貴族大夫更希望為大尹的那個人,是個不想做事、不能做事、不願做事、不敢做事的人。」
戴琮大笑道:「不想做事、不能做事、不願做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