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年人略微搖了搖頭,緩緩地說:「世上的事原本就不是如此簡單,忠奸善惡敦樸溫良,並非寫在臉上,最深最苦的傷害,可能恰恰來自你最親近的人。張豆腐,李豆腐,一夜思量千百計,明朝依舊賣豆腐,唉!」
中年人一聲長嘆,言語甚是悲切,憫天惜人,愁緒難遣。
田原卻撲哧一聲笑了開來,他聽得這人最後幾句,想到了公孫望,因此就笑了起來。
中年人放開田原的手,微微一笑,滿臉凝重之色登時釋然。
田原覺得這人心無掛礙,拿得起放得下,真不愧高人風範,當下油然而生親近之心。
那人慢慢走回桌前,鋪開紙,怔怔地想了一會,取過筆,懸腕停了好久,微微點一點頭,右手橫移,把筆伸向硯台,鋪筆掭了七八下,這才發現硯台已干,他轉過頭去,看着牆上「希言自然」四個字,極輕極輕地嘆了口氣。
田原走過去,殷勤道:「伯伯,我來幫你磨墨。」
中年人點了點頭,田原興奮至極,加了點水到硯里,取過桌上的一塊羅小華油煙墨,輕移慢行,一下一下研磨。
中年人懸腕在空中運筆,淡淡地問:
「你體內還有股真氣,可是鬼見愁的?」
田原「咦」了一聲:「你怎麼知道?」
「我還知道她教了你運氣心訣,你依樣調理已有半年時光。」
田原大為奇怪:「伯伯,你怎麼什麼事都知曉?」
中年人笑而不語,筆在空中忽提忽按,忽行忽收,上下左右運行自如。
宣紙在他筆下,隨着筆勢的運行微微顫動,田原看到,宣紙上似乎出現一個個凹陷的字,轉瞬又復消失。
中年人的額角閃着細密的汗珠,頭頂冒出裊裊青煙,臉色漸漸變成古銅色。
手中的筆越走越快,神全氣貫,縱逸豪放,筆法驚險,猛銳長驅,如怪石奔秋澗,若草里驚蛇,雲間電發,金剛縝目,然後突然,於高潮處戛然而止,筆尖凝滯如同懸針,在離紙半寸高處一動不動。
隔了一會,中年人一笑,手中的筆運行溫雅翩翩自得,如飛仙孤鶴,惠風霧露,字里金生行間玉潤,飄飄灑灑極儘自然本色。
田原張着嘴,手裏的墨也忘了研磨,呆呆地看着,如醉如痴。
筆是一支好筆,汪伯立的雞毫筆,尖、齊、圓、健四德全備,經百餘年而未變形。
墨是一塊好墨,羅小華所制的油煙墨,堅如石紋如犀黑如漆,在製作的過程中加入了麝香、冰片、梅片、金箔等,田原研磨的時候聞到一股淡雅香味,心裏暗暗稱奇。
他自小被爹逼着讀書寫字,所有紙、筆、墨、硯,大都是各地江湖朋友廣為搜羅,逢年過節作為禮品贈送的珍稀寶物。
武林中人於文房書事本就不甚了了,大凡都是聽到什麼好就取什麼,是以田原在這方面自小見識廣博,一眼就看出這人所用的文房四寶除了宣紙,都是稀罕物品。
比如眼前這方硯,就是出自江西婺源龍尾山的龍尾硯,石質細膩,發墨如油,舔墨不沾,入紙不滲,實為硯中極品。
中年人轉過頭看他呆呆地發愣,溫婉地問:「怎麼不磨了?」
田原回過神來,趕緊加了點水,又慢慢磨了起來。
心裏忐忑不安,生怕伯伯責怪,他知道磨墨最忌中途停止,將墨錠立於硯上,墨與硯粘連,既傷硯又毀墨,眼下的這兩樣,可都是極難尋的珍品,隨意糟蹋,伯伯心裏肯定不痛快。
中年人不僅沒有生氣,反在旁悉心教導,他道:
「磨墨最講究的就是用力均勻,輕移慢行,這兩點看似簡單,其實卻大有學問,只有深諳此道,磨出來的墨才會濃淡適宜,墨淡則傷神采,絕濃必滯鋒毫,絲毫都馬虎不得。」
他的話題一轉,突然問道:「彎曲的柳樹,怎麼才能把它看成直的?」
田原抿嘴暗笑,這問題問得好怪,彎曲的柳樹不就是彎曲的,幹麼要把它看成直的?他絞盡腦汁,怎麼也想不通,只有老老實實答道:
「彎曲的柳樹,就當成彎曲的樹看。」
中年人的眉毛跳了一下,讚許地點點頭,臉色流露出欣喜之色。
他接着又搖搖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