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費了九牛二虎之力, 總算將堵上門來討債的掌柜們打發走, 白檀稍稍得以喘息, 一回頭正對上一雙清澈剔透,黑幽幽仿若深潭的眸子。
這雙眼像極了沉在溪水底部的琉璃丸子, 乾淨得沒有一絲雜質, 再加上主人生得粉雕玉琢, 精緻可愛, 本該十分討喜, 然而那目光卻偏執得可怕, 一眨不眨地死死盯着眾人離去的身影,竟然隱隱有恨意和狠戾閃現。
恨意?
白檀怔了一下,以為自己看錯了,待細細辨認,又發現果真如此。他想到關野曾經隱晦地說明, 關暮雪有些執拗偏激, 認定了的事就打死不回頭,雖然年齡尚小只是初露端倪,也須加以矯正。
老杜也注意到了關暮雪的存在, 驚呼道:「少爺, 您怎麼跑出來了?」
白檀因着考慮到天氣炎熱, 守靈辛苦, 大人都吃不消,何況小孩子,再者說孝不孝的, 原也不在這些虛禮上,即便是關野夫婦地下有知,也只有更疼愛兒子的,所以就吩咐了杜叔等人,讓關暮雪正常作息,無須早起應景,等到前來弔唁的客人到時,再過來也不遲,所幸莊子裏的人一個比一個疼愛關暮雪,大家都十分贊成。
方才嚴掌柜等人在時,場面鬧得着實難看,白檀還暗自慶幸關暮雪不在,孰料這孩子不知道什麼時候偷偷溜了過來,站在白幡之後,靜靜地圍觀了全部經過,從頭到尾沒有發出一點聲音。
白檀苦笑一聲,也不知道該不該稱讚這孩子沉得住氣。之前幾天,大家都在忙關野的身後事,只匆匆打過幾次照面,算起來,這還是白檀第一次正式見到關暮雪,他快步上前,以柔和的視線打量了對方一番。
關暮雪時年五歲,比同齡人略微高挑一些,模樣上繼承了父母所有優點,膚色白皙,鳳眼圓溜溜的又大又翹,臉上卻沒什麼表情,對杜叔的問話也置若未聞,只用雪白的牙齒緊緊咬着唇瓣,似乎是有所隱忍,白面薄皮大包子似的臉頰上,慢慢染上不正常的緋紅。
糟了!白檀蹲下身子,單手輕拍關暮雪後背,「放鬆!阿雪,吸氣,快吸氣……」
關暮雪像是一尊泥塑木雕,半晌毫無反應,白檀柔聲哄道:「好了,阿雪,沒事了,壞人都走了,不怕不怕。」
關暮雪掌不住,「哇」的一聲吐出穢物,白檀毫不嫌棄地掏出帕子,輕輕地擦拭對方嘴角,一遍遍重複着安慰的話,滿心疼惜的想到:暮雪三歲喪母,五歲喪父,上天着實對他太過殘忍了一些。
過了許久,關暮雪仿佛重新活過來一般,呆滯的眼神開始轉動,聚焦在近在咫尺的白色紗幔上,看着那若隱若現看不真切的臉,忽然沒頭沒尾地說道:「他磕了十一個頭……」
白檀詫異:「什麼?」
關暮雪機械地重複道:「兩年零六個月前,嚴冬寶的草藥鋪子惹上麻煩,上門求爹爹,爹爹說他心術不端,店大欺客,平白害他人遭了一場罪,理應受此教訓,不願管此事,嚴冬寶就給爹爹磕頭,一個,兩個,三個……到了第十一個的時候,爹爹就心軟了……」
白檀雖然不知道關野與掌柜們到底有什麼過往,但連蒙帶猜,也有所預料,聽了關暮雪的話,知道他嘴裏的嚴冬寶應該就是嚴掌柜,不禁感嘆人心善變,又暗自不屑嚴冬寶行徑,落難時諂媚阿諛,極盡討好之能事,一朝得勢就猖狂起來,當真是好一副小人嘴臉!
關暮雪仍在喃喃道:「一個,兩個,三個,四個……十一個,他磕了十一個,整整十一個,只有十一個……」
「阿雪!」白檀失聲叫關暮雪,他現在的情形不太對勁,說不得是又鑽了牛角尖了!
關暮雪對外界失去了感知,一味沉浸在兩年前的那個下午,反反覆覆地觀看着回憶里的畫面。
該死!看來還是讓關暮雪受刺激了,白檀自責不已,卻不願看到關暮雪被心理陰影所困,當即握着男孩雙肩,厲聲道:「關暮雪!你醒醒,看着我!」
關暮雪呆呆地抬起頭,如同了無生機的漂亮瓷偶,不斷呢喃着數字,白檀被那雙空洞的眼睛嚇到,頓了頓,只餘一片心酸,「好阿雪,忘記剛才那一幕,什麼都別想,我們大家都在,杜叔,荀先生,章大哥,大龍,大虎,還有我,我們會好好保護你的,回去睡一覺,好不好?」
148、雪夫人(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