縱朱牆紫殿也難敵光陰,經年累月,山中小廟逐漸被人遺忘。
廟牆頹圮,泥塑也裸露在外,風蝕之下,變得五官模糊,已經看不清模樣。
偶有遊人至此,或感慨道唯有聖道長久,多少野祀,皆被掩於風沙中。
李不琢寄身泥塑,不禁念及當初。當初,他用一點香火,助句芒保存了真靈,如今仍是這小山中,物是人非,又有誰來助他呢?
大雨落下,泥塑被水流沖刷,這最後的寄身之地,也終究難以長存了。
李不琢知道,這場大雨便是他的終章,這時他心中並無悲切,反倒有一絲慶幸。任誰,在泥塑里孤獨數十年,也會期望一刻的自在,哪怕身死也在所不惜。他本該流落歸墟中,能夠歸鄉,見到故人皆有歸宿,也是幸甚之至了。
大雨磅礴,沒有一刻止歇。
一隻雪白的手,卻將一把朱紅油紙傘撐在泥塑頭頂。
李不琢睜眼,見到燕赤雪站在雨中,多年未見,她容貌依舊,卻沒了那股青春活力,眉黛眼妝,難掩疲憊。她眼角有了細細的皺紋,掏出火摺子,在傘下為李不琢點了三根香。
燕赤雪離去前,李不琢知道了她當初離開的原因。
桃塢堡老寨主燕北涼,乃縱橫家聖人玄微子門徒,假意投效龍雀執火者秦荊,數年前,終於將其刺殺。而今燕北涼離世,燕赤雪之父喪生,她獨掌龍雀大權,為穩住散落天下的龍雀舊部,卻不能暴露祖父乃聖人門徒的真相。
勾心鬥角半生,身邊無人可以信任,唯獨今日,她任雨洗去妝容,對這山野中的泥像,能吐露心跡。
雨停後,她在泥像前疲憊小憩片刻,留下油紙傘離開了。
泥像前,殘香未盡,青煙隱隱凝聚為人形,又在風中消散。
李不琢不知自己是生是死,當他放下了所有心障,他仍在泥像中,卻驀地能看到泥像本身,能看見泥像內外的每一處角落,就如那夜白龍寺中,曾機緣巧合遁入非想非非想天,俯瞰世間一般。
林間草木枯萎又復繁茂,突有山火,數丈高的大樹,被燒得只剩下一堆灰燼。李不琢這時去看,卻不光看到了灰燼,在他眼中,萬物皆是虛實相成,樹變成灰燼,灰燼與煙氣是實,那在火中散去的熱,便是虛,灰燼入土,又取日月光華之虛,融入樹種,再成參天巨木。
他忽然明了,這萬般神通變化,虛實轉換的根本,就是「道」。
他的一生中,那些零落的珠子,枯榮逆轉、夢裏春秋、不易劍道、東君神術、吞天玄蠶,往日種種,便被一根看不見的線串在眼前。
這一夜,句芒山上雲霧忽聚忽散。
月落日升之時,一縷紫氣照下,泥塑表面咔嚓一聲,裂開了一道縫隙。
一道澄明如雪的光華自裂縫中透出,咔嚓咔嚓聲接連不斷,泥塑如被萬道劍氣刺穿。
泥殼脫落,頹圮的廟牆間,一個少年人,黑衣黑髮,拾起了地上那把朱紅色油紙傘,
……
佛壇下,眾僧人早課誦經,梵唱陣陣。
壇前,密蓮華嘿嘿大笑道:「真有人能得證涅槃!」
……
李不琢走出小廟,來到酒瓮村中。
酒莊不知何時已經廢棄了,昔日的管事姚堪也不見了蹤影。當年的院子,被歸入新封府江氏門下,院子裏住的,也沒了李不琢的熟人。
江東君的父母仍在,已垂垂老矣。茶餘飯後,二人總提起那個出生後便神異不凡的女孩,但神情中已無不舍,反而添油加醋,渲染出一段九天玄女下凡的傳說。
李不琢心中不禁有些悵然,讓他惆悵的,並非是重聞往事,而是他聽到這些往事,心中已沒了波瀾。
他本以為自己還有掛念,卻不知什麼時候已經放下了。
站在句芒山上,他舉目遠眺。
在他眼中,天地已成了一張紙。
這張紙在凡人看來,是平鋪在桌面上的,凡人如同螞蟻,在紙上爬行,卻不知除了四方,還有上下。縱使能飛天遁地的機關器,要跨越千里,也只能步步為營。
但在李不琢看來,這張紙卻是皺褶,扭曲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