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劇連所料,至夜,水勢緩緩消退下去。
解憂和劇連所處的岩石下燃着烈烈的篝火,逐散了夜間的潮氣。
解憂早已睡着,巴掌大的小臉被火光映出紅彤彤的顏色,透出一點乖巧的樣子,又帶幾分幼女所沒有的嬌色。
劇連懷抱青銅劍,在夜幕中立了許久。
遠處是他自小生活的地方,可這一場洪水過後,原本的繁華村落,原本的千頃良田,原本的至親至愛,全都蕩然無存。
他知道留下無益,但心中還是忍不住想多留一會兒,陪陪自己的親人。
夜風輕拂,月色轉西,直到東方翻出魚白,劇連才抱起那個伏在石上睡得香甜的幼女,定過方向後向着東南之地前進。
解憂睡夢中下意識往身旁蹭了蹭,感到堅實的依靠,小巧的臉蛋上漾起一抹極淡的笑意。
劇連忍不住揉了揉她柔軟的髮絲,他遊歷秦地,比解憂還年幼的孩子見過不少,卻沒見過她這樣自立的,小小年紀已有一手極好的醫術,能憑此救治他人,養活自己。
一路走着,一路想起解憂昨夜講着她自己的坎坷身世,末了極老成地落下一句:「同是天涯淪落人,君當與憂共勉。」
她那時神情淡然,挾着一縷幾不可查的哀戚。
劇連覺得,那種哀戚並不屬於人間,而像一個立在雲巔看着浮生的仙子所發出的慨嘆——她說她自己信仰道家,於其風骨倒真是得了十之八九。
「呵,同是天涯淪落人……」劇連看着臂彎里的小人兒出神,雖則同是一無親眷的淪落之人,但這小丫頭活得可比自己瀟灑多了,痛快多了。
他堂堂一個墨家遊俠兒,怎能比不過這麼個小丫頭?
解憂醒來的時候,發覺自己已在一處舍館內。
這處屋舍不大,佈置簡單雅致,壁上懸着幾柄長劍,簾外的几上則擱着她行醫時攜帶的包裹和琴袱。
解憂疑惑了一會兒自己的處境。
她記得昨夜她同那個墨俠劇連一道被困洪水之中,夜間枯坐無聊,只得隨意聊天解悶,兩人互訴身世經歷,過後又聊了些幾國局勢,她這身子尚且年幼,撐不得許久,便倚着岩石睡着了。
誰承想一覺醒來,自己已從危機四伏的荒野到了這處安逸的客舍之中。
與其說是大喜過望,不如說是大驚過望。
不過解憂這些年獨自漂泊荊楚,心智上又是個成人,很快就將這點驚惶壓了下去,整理了一下衣衫,檢視几上物件一無缺失,才推門走出屋中。
外間是結構精巧的小院,解憂半隻腳剛踏出門檻,便聽聞劍氣破空的聲響,下意識縮了縮脖子,循着聲音的方向瞅去。
舞劍之人身着玄色衣衫,雖然仍是窄袖皮靴,但這身勁服下擺依然過於飄逸,終究脫不了楚服習氣,少了幾分胡服的剽悍之氣。
解憂立在廊下看住了,她前世愛好廣泛到令人髮指,在發覺自己身體開始垮下去的最初幾年間,曾經希冀通過練習武術恢復健康。
雖然最後身體的衰亡並不可挽回,但於武術一道總算有些心得,算不得完全的外行。
但劇連這劍舞的,同她見過的許多套路都不同。
一招一式,混若行雲流水,玄色的衣帶隨之盪開,如同潑墨痕跡一般自然。
換做外行看,當真只是看着熱鬧,可解憂是半個內行,真叫她上去比劃幾下或許不行,但她能清楚地模擬出所謂的「假想敵」,在她眼中,劇連這一招一式,幾乎都是直取要害,擋了前招,奈何不了後招。
這和她學過的那些以健身和表演為主的武術,可不止差了一點兩點。
果然為了生存而學會的技能,和為了娛樂而學會的技能,是沒有可比性的。
劇連練了大半個時辰才意猶未盡地收起手中利劍,一把抓起一旁樹枝上搭着的粗麻布擦着額角鬢邊的汗水。
「吾妹好睡!」劇連將青銅劍「噌」地插入土中,一邊抹汗,一邊向解憂走去。
解憂愣了一下,這才依稀想起,昨夜劇連說起自己親人俱喪,孤身一人孑孑無依,死纏爛打偏要認她作妹妹。
她那會兒睡意朦朧,沒精神同他理論,但記得自己是拒絕了,怎地他今日還這般相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