屈氏又笑了,雖然沒有笑出聲音。讀書都 m.dushudu.com
寧嬪扶住了她的脖子,拿梳子敲了敲屈氏的頭,「別動,一會兒歪了。」
「今天又不出門,歪了怕了什麼。」
「讓那些婢子笑話我的手藝?」寧嬪略略挑眉,「想也別想。」
屈氏不說話了,只是看着鏡子裏寧嬪的手不時在動。
寧嬪的手不像這後宮裏別的娘娘,她的手掌很粗,觸碰的時候你決計想不到這是一雙女人的手。
這是一雙握韁繩、割草餵馬、持弓引箭的手。
它們笨拙地握着屈氏的長髮,把它們編織成粗細不勻的三股辮子,是鄉間女子最常見的那種粗麻花,然後繞成一個團,盤在腦後。
屈氏靜靜從銅鏡的一角看着寧嬪的臉。
她比自己大九歲,時間在她臉上留下的痕跡比自己更重。
但寧嬪似乎從來就沒有在意過這些。
「你的美人尖又長出來了。」屈氏輕輕地說。
「還不是阿拓最近給我鬧的。」寧嬪嘆了一聲,臉上卻滿是溫柔的笑意,「睡得睡不好了,哪還管的着剪頭髮。」
「這次別再把美人尖絞了吧。」屈氏低聲道,「你這樣,多好看。」「我可不,」寧嬪撇嘴,「女人留着美人尖,下輩子投胎還做女人。」
寧嬪隨意從手腕上解下一條絲帶,在屈氏的新髮髻上纏繞了幾圈,系成一個有些蹩腳的花結,也把粗放的髮辮遮擋了一些。
「我這輩子女人是做夠了,下輩子要麼不做人了,要麼就做個男兒。」寧嬪拍了拍手,示意大功告成,「行了,你看看。」
屈氏望着鏡子裏的自己。
這是她少女時期最常給自己梳的頭髮,因為又方便,又爽利。
那時候她常常覺得這一頭如墨的青絲是累贅,那時的頭髮一手都抓握不住,而今拇指與食指繞成一個小圈,就能握住所有的髮絲。
「不年輕了。」屈氏輕輕撫着自己的臉,聲音略低。
「不年輕了怎麼樣,誰沒年輕過?」寧嬪不以為然,「那些宮裏的鶯鶯燕燕,她們老過嗎?再說也遲早要老的啊,誰能逃得過。」
「喔。」屈氏怔怔地應了一聲,過了一會兒才反應過來。
這種話,宮裏就只有陽姐姐會說,也只有從她嘴裏說出來,才不顯得小肚雞腸。
寧嬪放了梳子,兩手扶着屈氏的肩膀,回頭對一旁還在收拾珠寶的宮女說道,「你也出去。」
宮女如遇大赦地磕了頭,小心地把木奩擺回了桌上,然後面向貴妃與寧嬪,往後倒退着離開了裏間。
屋子裏便又只剩下屈氏和薛陽兩人。
「說吧。」
「……什麼?」
「為什麼不見我。」寧嬪聲音裏帶着幾分壓不住的不解和微惱,「你到底想幹什麼?」
屈氏沒有回答。
寧嬪自顧自地說了下去,「其實我今天來你這裏,就為了兩件事——」
「我真的不想去,」垂下了眼眸,「別勉強我了。」
「不急,這是我要說的第二件事,我先問第一件。」寧嬪不由分說地打斷道,「你到底想怎麼安排阿拓?」
屋子裏更安靜了。
寧嬪兩手抱懷,靠在了桌邊,居高臨下地看着低着頭的屈氏,以沉默迫使她給出的明確的回答。
「可以……讓他就一直跟着姐姐嗎。」屈氏低聲地問。
寧嬪深深地吸了一口氣,似是嘆息一般地說道,「我不和你是說什麼為了你好的話,這些話你身邊那些人應該都已經說厭了……我今天來,就和你談談我自己。」
屈氏眨了眨眼睛,這才抬起了頭。
「我是不會再有孩子了。」寧嬪的聲音清清冷冷的,她的目光有些隨意地在這件屋子裏晃蕩,「我幫你養孩子,孩子大了跟我親,我以後自然母憑子貴,這就一報還一報了。這是你打的如意算盤吧?」
寧嬪默默然看着屈氏——她抿了抿唇,沒有承認,但也沒有否認。
「姐姐不想要一個孩子嗎?」
「你要問我有沒有私心,我當然有,我就是想養一個孩子。」寧嬪沒有多想,很快答道,「但我照顧阿拓,單純是因為你還病着。因為阿拓這個孩子,和別人不一樣。」
「……阿拓有什麼不一樣?」
「他是你的孩子,是屈家的孩子,」寧嬪望着屈氏,「現在阿拓小,我要怎麼養就怎麼養,等大一些的時候呢?」
屈氏沒有回答,卻慢慢低下了頭。
宮裏不是沒有這樣的先例,因為嬪妃獲罪或是忽然病逝,膝下的兒女被交給相熟的妃子照料。
孩子小的時候怎樣都無礙,但等大一些的時候,事情就不那麼簡單了;
若是對孩子嚴加管教,那必然有人要跳出來指責「到底不是親生的不心疼」;
若是不管,那就是「不是自己的兒子往廢了養」……
不論是何種情形,都不省心,甚至容易給自己招來禍事。
若非根基穩固的妃嬪,尋常人還真不敢接這種挑子。
寧嬪臉上浮起幾分略帶嘲諷的味道,「我是無所謂別人說我什麼,但阿拓會怎麼想那些流言呢。那個時候母子隔閡,我消得了嗎?而且……」
她目光灼灼地看向屈氏。
「你那時候,真能捨得下那個心,一眼也不來看他嗎?」
屈氏眼中露出幾分頹唐。
「……我,不知道。」她喃喃地答道。
「算你坦誠。」寧嬪總算是笑了一笑,「這種吃力不討好的事,別指望我來做。我寧可長痛不如短痛,讓你現在就把阿拓接回來。我好落個清淨。」
屈氏有些無助地收回了目光,她惶惶不安地皺起眉坐在那裏,許久之後才微微嘆了一聲。
寧嬪伸手輕輕摸了摸屈氏的頭,那姿態就像她在撫摸一匹戰馬。
屈氏慢慢地向寧嬪的一側靠過去,寧嬪一聲輕嘆,伸手輕輕拍着屈氏的背。
「我知道,我們都沒得選。」寧嬪低聲道。
屈氏的聲音越來越低,「這種日子什麼時候是個頭啊……」
寧嬪笑了笑,「早知道要一生被困在這裏,還不如當初追隨我們父兄去戰場呢。」
屈氏一句話都說不出來,只是頻頻點頭。
「人活着肩上就要擔負累,誰也跑不脫掙不掉,非得死了這負累才能分給旁人去擔。死有什麼難啊,兩腳一蹬人就沒了,咱們的苦,沒體會過的人不懂。」寧嬪緩緩地說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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