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眼見臨淄王揮手一招,兩廂便出現這麼多的壯卒人眾,堂內諸人無不惶恐變色。
盧藏用已是氣度全失,忙不迭跪拜堂中,連連叩首疾呼「大王饒命、大王……崔湜豎子狂作妖言,我等實在無所相干!」
崔湜觀此陣仗,臉色也是微微一變,但很快就恢復了鎮定,且眼神陡地變得明亮起來,直直望向仍然安坐席中的臨淄王。
「開元此世內外圖強,當今聖人更是萬眾敬仰的中興之主,有何正邪之辨?滿朝文武、才流濟濟,各自勤功報國,何須爾曹雜流野士狂言謀功!崔某叩門來訪,我自以禮相待,竟敢於我堂內憤作妖言,國法宗義豈能容你!」
待到群眾湧入,李隆基才拍案而起,指着崔湜厲聲說道。
「好一個宗枝近屬,好一個臨淄大王!崔某一命何惜,只笑大王自欺欺人、以假作真!某雖一介卑員,尚有暢遊坊曲的自在,大王貴為宗屬,年後可曾有見滿世春光?今早灞上楊柳是紅是綠,大王可知可見?」
面對臨淄王的訓斥,崔湜只是冷笑,臉上毫無懼色,卻是滿滿的嘲諷「國法宗義,雖然管束黎民萬眾,唯獨大王不入此中。若非人間輿情公道的護持,大王怕早已追從先王而去,豈能得享施捨、圈養苟存?良藥苦口,忠言逆耳,大王遭此際遇,尚能得人間孤憤之類爭忤當面,這難道不是一幸?即便因此見罪刑訊,我也不會怨恨大王,只怪我終究見識短淺、託命非人!」
彼此視線對撞,過了好一會兒,李隆基才又坐回席中,指着崔湜笑道「余情不論,只因這一份孤勇,崔郎便值得我設席款待。」
「某既發聲,自當有所進獻,若不能得王賞識,亦羞慚難當、不堪禮遇。」
崔湜卻並不順從臨淄王的示好入席坐定,仍然站在堂中繼續說道「大王所言開元中興,我不以為然。凡所興盛之世,必有正本溯源,今上之所得國,本就起源妖異,用術必也難循正直。紫之所以奪朱,以妖艷取勝,開元政治,概莫能外,繁華虛表之下,頑疾彌張,即便不禍於今,禍亦不遠!」
李隆基聽到這話,好奇心頓時也被勾動起來,臉上帶着玩味的笑容,指着崔湜說道「野士慣以狂言奪奇,但能成道理者卻少。世內抨議政治者不乏,但如崔某此般篤定卻是一個異數。開元興治、有目共睹,無論作何挑剔,也絕難一概抹殺!」
「大王有此見解,也只是迷於虛表、墮於俗調。依我所見,今上用術有三大失誤。一者重刑而慚德,二者媚眾而失士,三者黷武而不恤。重刑使人畏懼,媚眾混淆是非,黷武勞民傷財。」
崔湜為了這一機會也是準備良久,此時聽到臨淄王的質疑,便先將自己的結論拋出,然後便又逐一分析「王朝凡所御眾,無不以德義教化為本、刑名令式為輔,使人明知榮恥、倫情感化,刑訟自然不興。然則開元以來,毀教滅法,唯典式逐年更新,禮未成、律先定,繁法虐世,下民動輒逾規,豈能安心生產?望似興道,實則失道!
經義者,君子道器、名族之寶,先人窮經析義、後人恪守奉行,是故鄉里慕此門風、推崇名族,鄉情不教亦化。今世則以雕版淫術刊發濫施,不論貴賤、人皆狎取,俯拾之物又豈會珍惜?名族累世傳承之寶器,君子白首恪奉之規矩,因此莊重全無,巧媚者典賣求榮、衛道者反成痴愚!士共道沉,唯遁於野。
國之大事,在祀與戎。古者名王用武,需先祈於天地、又告於祖宗、再議於臣民,方可定策,具甲宣威。開元以來,征事泛濫、勞役頻興,雖無釁之族,亦必加以刀兵。寰宇方,幾處無有唐甲出沒?民家衣食匱給,宗廟所得亦唯幾處蠻荒之土、不化之民。歷代之所淫武,無過開元!
請問大王,請問諸君,如此開元,可稱中興?如此人主,可稱明君?我只見到鮮花着錦、猛火澆油,竭澤而漁,明年無魚,驟失之禍,行將不遠!」
言語是有力量的,最開始堂內眾人各懷心計,只想抽身離開這讓人驚懼不安的場景,可是隨着崔湜的慷慨陳詞,漸漸便流露出若有所思的表情,顯然是因崔湜這一番論調激發了心中的思辨。
當心中開始思考,眼下的場景所帶來的不安便有所削減,反而有了幾分論道的氣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