衛來被凍醒的剎那,腦子裏掠過一個念頭:老子受夠了,今天就南歸!
這是他在北極圈內度過的第四個月,彼時,他已經從北冰洋周邊撤回到了拉普蘭地區的密林,蜷縮在原住民薩米人廢棄的一間kota(帳篷)內,帳篷跟印第安人的氈帳很像,尖頂圓錐,四圍蒙摞補密疊的馴鹿皮、熊皮、毛氈禦寒。他裹了獸皮,躺在半尺來厚的灰燼層中,睡前燒了篝火,躺下的時候猶有暖意,現在伸手去摸,灰燼都冷成了咬人的嘴,冷不丁咬上一口,半隻手臂涼到發麻。
是該南歸了,四個月,尤其是後半程,見過的人不超過一個巴掌,據說長期在極端環境中獨自生活的人會出現幻象:昨天,他確信自己看到了一隻馴鹿盤腿坐在地上抹口紅,口紅的品牌是香奈兒,色號99,正紅,馴鹿抹完之後,扭頭朝他嘟着嘴,像在索吻。
衛來居然還對它的妝容做了點評:「你該打個唇線。」
說完就抱着腦袋蹲了下去,再不走,大概精神就要出問題了。
他裹緊獸皮,從kota里鑽出來,一夜風雪,這一刻出奇安靜,半天上一道鬼魅幽碧的極光,蛇行樣扭曲進橘紅色鋪天蓋地的霞,高大的赤松被一層一層的冰雪塑形、壓低頭、壓彎腰,個個身材臃腫,像巨人、妖靈、排列到天盡頭處的森森白骨。
薩米人相信,天上有一隻火狐狸,它在夜空奔跑,用尾巴拍打雪花,於是出現了極光。
而在中國人看來,天現異彩,那叫祥瑞之氣。
國人做事講究,安門納采、駕馬造屋都愛取個好日子——決定南歸的這一天,滿天祥瑞,意頭不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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踩着齊膝深的雪,衛來一路向南,徒步走出拉普蘭森林,運氣好的時候,會搭到一程哈士奇狗拉的雪橇。
鬆了那口絕不能死在雪原的氣,生物鐘開始紊亂,精神時刻恍惚,像生育過的女人一孕傻三年,說話做事雲裏霧裏,三餐在粗糙的披薩餅、過時的意大利餐和馴鹿肉冰啤間來回切換,回到首都赫爾辛基的時候,他能清晰記得的,只有兩件事。
一是,路過羅瓦涅米的聖誕老人村時,他對着標誌北極圈的燈柱鞠了個躬,好像還說了聲再見,有遊客避在一邊偷窺他,他聽到有人評論他是野人。
二是,搭了一輛滿載挪威雲杉的拖木大貨車,芬蘭號稱是五百萬伐木工的國度,這樣的拖木車很常見——駕駛室里不夠坐,他裹着獸皮翻進車後斗,在刺鼻的樹木氣味間躺倒,後半夜的時候司機上來拍打他,大意是只能送到這了,他聽見了,但困地睜不開眼,也沒起身,含糊地說:「那把我扔在這就行。」
司機沒辦法,招呼了同伴,一個抬頭一個抬腳,拋屍一樣把他扔在路邊,他半張臉貼着泥,一覺睡到天亮。
不過,回到赫爾辛基,遠遠望見高處乳白色路德宗教堂的時候,他一下子回血了。
耳聰、目明、思維敏捷,鼻子能嗅到遠處剛出爐肉堡的味道,血管里的血也像邊上桑拿房裏的滾水,開始翻沸。
回到老地方了,有人討厭這裏,覺得它清冷、黯淡,像「實施開放政-策前的蘇聯」,有人喜歡這裏,覺得這個被波羅的海環擁的城市有着田園般的詩情畫意。
時間是三月末,赫爾辛基還掃在冬天的尾巴里,陰冷,昏暗,衛來裹了裹那塊邋遢污髒的獸皮,走過混凝土的公寓樓、櫥窗蒙塵的店鋪、成-人用品商店和泰式按摩院。
街道空蕩蕩的,沒人圍觀他,他一路走進那間位於地下的、埃琳開的酒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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酒吧的名字叫:(我們關心這個世界)。
全英文的店名,甚至沒有用當地通行的芬蘭語或瑞典語寫一道,這裏進出世界各地的面孔,充斥諸多或明或暗的交易,麋鹿說,這酒吧是浮在赫爾辛基皮膚表面的漩渦,不了解的人要繞着走,了解的人自然進來。
衛來推門進來。
白天,酒吧沒有生意,只開了一盞壁燈,幽暗的燈光籠罩吧枱上立着的迷你水母缸,裏頭浮游着兩隻通體透明的海月水母,缸里打碧綠的光,水母拖着長長的觸鬚,像渾身泛着磷光的幽靈。
水母缸的後面,有一張被水流、光和玻璃合夥扭曲了的臉,她大概也隔着這重扭曲看到了衛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