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饉歲月,餓殍遍野,便是樂州城裏,餓死之人,亦不在少數。在這特殊時期,人們似乎皆淡看生死,死去的,既已死去,活着的,更要堅強活着,如此而已!
上吊死去的,為吊死鬼,含冤屈死的,為冤死鬼,溺水而亡的,成了水鬼……倘說人死之後,其死因能決定其變鬼的類型,那麼,樂州城的上方,游散最多的,便是餓死鬼。
人們最不為懼的,也正是餓死鬼。
然而,吳氏的丈夫,逃難餓死於半路,僅僅因為一件未曾上身穿過的新褂子,便化作邪鬼,來糾纏陳叫山的身體……這,足令鐵匠鋪里的許多年輕後生,感到毛骨悚然了……
人們坐在院子裏,起初還聽見房內,不時地傳出陳叫山喉嚨里,發出的「嗚嗚嗚」的沉悶呻吟之聲。可過了一陣,四遭忽然靜寂一片,除了夜蟲低吟,再無雜聲……
王鐵漢趕緊從板凳上站起來,急慌慌趕過去,揭開被子一看,陳叫山睡得很好,氣息勻和,先前因為痛苦,而扭曲的臉部,如今全然恢復於正常了。
「叫山兄弟,你想吃啥不?」王鐵漢輕輕喚了一句,見陳叫山毫無反應,便又推推陳叫山的胳膊,但陳叫山依然睡得沉沉靜靜,未有任何回應……
鄭半仙、吳氏也都趕了過來,王鐵漢說,「這樣不是個辦法呀……叫山兄弟整整一天多時間,沒吃過東西了,水都沒喝一口,就這麼一直睡,不行啊……」
吳氏看着陳叫山睡着的模樣,眼淚又下來了,「我那兒有一顆鴨蛋呢,還有點兒炒麵,我給叫山做點吃的來……」
吳氏出去做飯了,鄭半仙俯下身子,摸摸陳叫山的額頭,又摸摸陳叫山的手腳,轉頭對王鐵漢說,「叫山現在倒挺正常,看來暫時無大礙!貴楷兄弟,這兒由我守着便好,你去歇息吧,今兒也累了一天了。」
王鐵漢在床邊踱來踱去,嘆一口氣,「先看明兒天亮後咋樣吧,叫山兄弟一日不好,我一日難以靜心安睡啊……「
吳氏端着一大碗炒麵鴨蛋糊糊,裏面放着些綠油油的野菜,走到陳叫山跟前,鄭半仙和王鐵漢將陳叫山扶起來,搖了好幾下,陳叫山仍舊沒有睜開眼睛。吳氏便用勺子,舀了些炒麵雞蛋糊糊,吹吹熱氣,送到陳叫山嘴邊,「叫山,嘗嘗,看嬸做得合你口味不?「
陳叫山緩緩睜開了眼睛,但眼皮每動一下,便似要用盡全身力量一樣,看見吳氏送過來的吃食,聞見了野菜發出的氣息,嘴唇微微一動,吳氏便將勺子遞了上去……
陳叫山嘴裏含着一點炒麵鴨蛋糊糊,喉結一陣移動,卻並沒有朝肚裏咽,而是卡在喉嚨中間了。「啊咔——」陳叫山喉嚨一響,腦袋朝前一戳,吃下去的糊糊,全部吐出來了……吳氏不甘心,替陳叫山擦了嘴巴,反覆又試了幾次,皆是如此,一勺子都餵不下去!
王鐵漢和鄭半仙,見陳叫山一口飯都吃不下去,心焦不已,只好示意吳氏不要再餵了。
王鐵漢坐在床邊,呆呆看着陳叫山,牆上的燭火,搖晃了幾下,倏然間,王鐵漢的記憶,霹靂走電一般,一段段,一幕幕,一場場地跳躍而來——那個一身正氣,鐵骨錚錚,謙恭有禮,英武逼人,同時又帶着幾分孩子氣、戲虐自嘲的陳叫山,在電光之中,又站立起來了,如此清晰,如此逼真,如此切近——
「……咱心裏恨,心裏怨,可能有啥辦法?越是恨,越是怨,咱就越要好好活着,咬緊牙,好好地活下去,別讓咱的親人在墳裏頭為咱哭……」
「俺陳叫山現在站在這裏,大活人一個,能動腿,能動嘴,頭髮也沒少一根,過去的事情,就任它過去吧……」
「大哥,俺現在就稱你為大哥了!劍就不要當了,酒不夠喝,我倒想到一個法子:剛才見大哥院裏有一口水井,不如將那兩罈子酒拿來,兌加井水,喝個痛快!酒雖是淡了,可咱們之情義,豈是烈酒可能比?」
「就這個樣子……你們誰來試試,在手腳不碰鐵圈的前提下,讓鐵圈從木墩上滾到地下。來,誰來試試?」
「……有那些無所事事,混天光等日子的工夫,有那些下棋,走方,打紙頁牌的精力,有那些皮鞭抽着陀螺轉的力氣,為什麼就不能幫人家做些什麼?為什麼不想着法子,去報人家的恩情?不必說什麼餓着肚子沒力氣的話,人——如果懂得報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