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後的陽光正好。
唐雪落獨自立在縉雲門前。
縉雲門是靈山主峰的門戶,潔白無瑕的門樓一任風雨沖刷洗禮未曾留下絲毫滄桑印記,三個由上代巫聖唐虞親筆書寫的大字金光閃閃高踞於牌樓頂端,俯瞰着每日從這裏進進出出的人們。
陽光有些刺眼,白花花地照耀在了一條筆直向上的山道間。
這條山道分作九段直抵峰頂,尋常人卻是用一生一世也走不完登不盡,故名「登仙路」。
唐雪落從記事起,已數不清上上下下在這條登天路上走過多少回。
今天,她站在登天路前卻忽然無端地感到一陣陌生。
青山依舊在,只是朱顏改。
在縉雲門前守值的十六名巫教弟子齊刷刷地向她施大拜禮,恭迎大司命回山。
禮畢,一名巫教青年弟子上前道:「大司命,不知有何事需要屬下效勞?」
望着這青年弟子眼睛裏熾熱的崇敬仰慕之色,唐雪落暗暗地一聲嘆息。
在千萬巫教教眾的眼裏,她的身份地位僅次於唐衍,是個擁有着無上權柄與榮耀的大人物,但那同樣也是鐐銬,是枷鎖。
她向那青年弟子搖了搖頭,徑自舉步往山上行去。
靈山一如往常的靜謐清幽,林木蓯蓉山色空濛,偶有幾隻膽大的小松鼠從登仙路上蹦跳而過,也不怕行人。
早有弟子將大司命回山的消息稟報上山,於是四大護教法王之首的醫祝凌空親自下山來接。
兩人一見面,凌空便向唐雪落確認了商婆婆的死訊。
噩耗傳出,靈山皆悲。
「當、當、當——」山頂的青牛鍾首先響起,鐘聲悠悠徘徊於崇山峻岭之間,扶搖直上於蒼穹雲霄之巔。
「當、當、當——」滿山的巫廟隨之撞鐘應和,以靈山為圓點這鐘聲一、一圈圈地往四面八方百里千里萬里之外傳遞。
轉瞬之間,北抵大漠南到大海,白山黑水重巒疊嶂之地,處處響起巫廟的鐘聲。
這鐘聲,唐雪落曾經聽過一次。
那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她和商婆婆攜着巫聖唐虞的骨灰扶靈而歸,也如今天這樣漫山遍野響起了鐘聲。
那時候,白髮蒼蒼的婆婆在左她在右,溫暖的大手牽引着她,一步步一階階登上靈山。
現如今,只剩一個人,扶着婆婆的靈,捧着婆婆的骨灰,一步步一階階地往上走,往上走。
不必回頭,不必傷心。
然而淚水……淚水卻在瞬間奪眶而出,模糊了視線,清晰了過往。
二十八響鐘聲,一千零一隻嗩吶,這是巫教的最高致禮,也是婆婆身後的榮耀。
——可是,還不能哭!
——因為,不能讓婆婆失望!
唐雪落咬緊了櫻唇,仰起臉讓淚水回流,迎着太陽蒸乾,恍惚間看到了天上虹彩。
山頂廣寒宮前,千人云集黑壓壓跪滿在宮門兩側。
大巫祝唐衍抱着病體一身縞素,跪在宮門外的千秋台上。
他的頭深深叩地,看不清此刻的面目表情,唯身軀在不可察覺的悄悄顫抖,好像心中無比的傷痛。
唐雪落遠遠地看到了唐衍,她雙手捧着商婆婆的骨灰盒,來到了唐衍的身前,下拜道:「大巫祝。」
唐衍抬起頭,雙目赤紅神容悲戚,伸出雙手接過母親的骨灰盒抱在懷中。
看着他憔悴哀傷的樣子,唐雪落的心好像被冰霜封凍,道:「我們送婆婆回家吧。」
「好!」唐衍慢慢地站起來,他的額頭滲出細密的冷汗,臉色也變得更加蒼白,縞素之下隱隱可見血跡。
但他很快挺直了腰杆,長吐口氣高聲道:「魂歸來兮——」
「魂歸來兮——」山上山下,千人齊喚,地動山搖。
唐衍在前,唐雪落在後,其後是醫祝凌空和眾長老、眾司巫、眾巫師,百多人各按層級列成兩排,魚貫而入進到廣寒宮中。
短短個多時辰,廣寒宮已化作一片銀裝素裹的世界。
一面面招魂幡在風中高高飄揚,幡下弟子齊聲吟唱肅穆莊嚴。
商梵衣的靈堂便設在了她昔日常駐的放鶴園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