離帝國的都城最近的碼頭,主要給南方過來的漕運糧船、運兵船停泊。
普通的客船與商船,都須在幾十里外的張家灣碼頭下客下貨,人與貨再通過車馬拉進北京城。
董其昌與鄭海珠所雇的船,因為有朝廷的勘合,來頭大,便享有了漕船的特權,直接駛到通州燃燈塔附近停靠,令眾人可以少受五十里的塵土與顛簸。
下船時正值晌午,大家安眠一夜,精神不錯。
董其昌主動問道:「鄭姑娘,這通州的燃燈塔,與杭州六和塔、揚州文峰塔、臨清舍利塔,合稱運河四塔,鄭姑娘要不要去看看?」
鄭海珠知道董其昌篤信佛教,去了必要捐不老少錢,買個風鈴掛在塔上。
她若同去,作為晚輩,不助興湊捐,不大禮貌。但以她這樣哪家神仙都不拜、要愛只愛凡間英賢與蒼生的性子,可捨不得把養兵養農的白花花銀子,換個破銅鈴,吊在塔尖上聽個響兒。
更捨不得浪費時辰在看廟上,此地離後世的天安門一帶起碼五十里,進城後再出來,麻煩死了。不如趁這個機會,了解一下京城外圍的民情氣象。
鄭海珠遂推辭道:「董公與庭少爺去禮佛吧,我往周遭瞧瞧,那田間的水車,瞅着勁大,咱去學學。」
董其昌的孫子董庭心細,早打聽過北方鬧流民厲害,他又對當年青皮流氓圍困董宅記憶猶新,忙道:「我分個家丁出來,護着鄭夫人。」
鄭海珠沖他點頭致謝:「多承庭少爺關切,李大牛身手不錯,花二也在崇明學了點功夫,有他兩個跟着,我們也不去古怪之處,不打緊。一個時辰後,還是此處會合。」
鄭海珠經歷了被女真人綁架之事後,不敢過於托大,此回進京,將李大牛帶着做保鏢,同時也是讓他實地走走看看,在北京設兩個點,一是以她安遠夫人的身份出面,定個小宅院,類似鄭家駐京辦事機構,二是尋處商鋪,作為濠明商社在京城的收放貨機構,暗中則是情報站,乃兗州情報總站的往北延伸。
一同跟來北京的,還有遼民少女花二。花二本來,隨着宋應星出差,從崇明到兗州煤礦琢磨製造抽水機。
這小姑娘如今比她哥哥見的世面還大,心思迅速老成,聽說鄭夫人要遠赴京城,堅持來做隨從,護衛夫人安全,照顧起居也方便些。
當下董、鄭兩邊暫時別過,分道而往。
鄭海珠穿越來後,並非頭一回進京。
撫順保衛戰和明荷海戰後,朝廷宣她來領六品敕命。她急着回江南運作移民崇明島事宜,在兵部拜見了已升作堂官的張銓,拿到告身,便匆匆離京了。
駐留的日子雖短,鄭海珠卻記得,京畿一帶的土地,除了皇莊以外,被大量拋荒。她回到松江後,還特意請教過黃尊素。
彼時,黃尊素頗為忿忿地告訴她,永樂南都北遷,曾大量招募民眾來京,種植糧食。北京城附近本就不缺水,當年在朝廷的鼓勵下,京郊開出不少水田來,海淀、通縣、良鄉,甚至城內的積水潭,都有大片稻田。旱種糧食里,小麥、高粱、大豆亦豐產,蔬菜瓜果更是不缺。
然而,隨着定都,在靖難之役里撈足了政治資本的官員勛貴大量湧入京城,朱家宗室成員更是繁殖驚人。這些特權群體,大量佔地,變民田為莊田,先是種棉花,現在又種煙草,獲利豐厚。至於糧食,左右這些貴族和官員家產萬貫,可以高價購買南糧。同時,沉重稅賦集中到逐漸縮減的民田種植者頭上,逼得他們不得不拋下土地,成為逃戶流民。
不料,今日所見,今非昔比。站在通州的橋上遠眺,四面田野金黃成片,映着晴朗的藍天,豐美景色叫人歡悅。
只兩年時間,變化這麼大,鄭海珠根據古今不變的道理推測,應是主管京畿農事的官員,換了。
她轉過頭,恰見到花二在舔舐乾枯起皮的嘴唇。
「走,先去吃碗茶湯。不管是遼東山東,還是我們江南,都見不着的點心。」
通州是大碼頭,河邊酒館飯棚擠擠挨挨,熱鬧得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