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崖頂
沈思是帶着滿腔憤恨殺上門去的,為此他還特意細心打磨過劍刃,將那把劍磨礪得削鐵如泥吹毛立斷,取人性命只在須臾之間。
他雖年少氣盛,也知道凡事不可衝動而為,縱然從顧明璋處聽到了整件事的來龍去脈,到底還須親口問一問晉王才能作數……只可惜,得到的答案與他之前所知並無二致。
於情於理,他都該一劍斬了晉王替父報仇,他也確有這份本事。可誰承想,他沒有受阻於晉王身邊一眾高手侍衛,卻敗在了自己的遲疑與不忍之下,最後幾乎是狼狽逃走的。
同樣是仇人,面對晉王他始終無法像對顧明璋那般痛下狠手。或許是長達半年的朝夕相處使他內心滋長出了連自己都始料不及的深厚情感,任憑他再強硬也好,再果決也好,終究還是血肉之軀,一言一行可都是走了心的……
從晉王行館跳出來一路狂奔,直衝出幾個街口,沈思才漸漸收住了腳步。經夜風一吹,腦子清醒了不少,他忽然發現,原來自己根本沒地方可去。曾經他是那麼迫切地想要見到晉王,後來他是那麼強烈地想要殺死晉王,現在人也見了,招也過了,就好像趕了很長的路,累得精疲力竭,卻丟失了遠方的目標,不知該何去何從了。
為了躲避夜巡的禁衛軍,他只能選擇在些七拐八繞的暗巷裏穿行。就這樣漫無目的遊逛着,老天竟應景地下起了迷濛小雨。無奈之下,他暫且停住腳躲到了臨街的屋檐底下去避雨。青磚路凸凹不平,很快積起了一處水窪,房檐滴水淅淅瀝瀝、連綿不絕,濺濕了鞋面,在腳邊敲出片片漣漪。江南快要入梅了,霪雨不止,百物霉腐,到處瀰漫着一股甜過了頭的溫熟氣息。
重重雨幕遮蔽了視線,恍恍惚惚地,腦子空了,心神兀自飄出老遠……四月的攬月山,也該是綠遍陵原白滿川,子規聲里雨如煙吧……少年不識愁滋味,從前他總是無憂無慮的,滿心的宏圖大志,滿眼的盛世江山。閒暇時光,他喜歡約了伯齡一起去賽馬,馬蹄嘚嘚,在山谷里久久迴蕩。跑得累了,他們便在小溪邊大喇喇一躺,撒開馬兒自去吃草。洗心泉邊青草沒膝隨風起伏,光影浮動碧波瀲灩,森森綠意之間綻放着不知名的野花,散發出恬淡幽香……想着這些,沈思臉上不自覺泛起了一絲笑意,可是很快,他又從美妙幻景里驚醒過來。物是人非,時過境遷,那樣的生活註定一去不復返了……
如今四城門守衛森嚴,想要靠一己之力混出城去簡直難比登天。這京城說大不大,說小不小,想要藏起個把人很容易,想要搜出個把人也不見得多難。城西有幾處荒廢的大宅,主人家要麼是前朝富戶,要麼是獲罪的官員,家小都奔逃四散了,家當也被搜羅一空了,只房舍還閒置着尚沒人接收。沈思白天便藏身在那,靠着乾糧、井水果腹。日復一日,身上的銀錢就快花完了,再這樣耗下去,早晚會被逮到行蹤。
思前想後,沈思從領口將那塊紅色石子扯了出來,握在手中端詳許久,最終無奈地嘆了口氣。他不想死,更不允許自己輕易去死,眼前只剩下一條路,縱是千百般的不情願,也只能求助於衛悠了。
沈思與衛悠二人是攬月書院的同窗,這本不是什麼秘密。今時今日沈家突遭橫禍,衛悠雖不曾受到牽連,卻也很難擺脫瓜葛。據沈思觀察,襄樊郡王府四周都有密探在暗中監視,想必府中也不安全。只要沈思一露面,不管出於何種目的,勢必會拖累衛悠被狗皇帝所疑。
為穩妥行事,沈思自然不能明目張胆聯絡衛悠,他也沒有信任之人可從中傳遞消息,只好耐心等待機會。即便衛悠出了府,他也只是遠遠尾隨着。
衛悠與晉王不同,雖有郡王的名號,卻未遣封地未派實務,沒兵沒將沒有實權,故而行事十分低調,平素出入只着便裝,至多不過三五隨從,鑽進人群並不顯眼。而這段時間,他似有意地頻繁外出着,還專門往人多嘈雜的地方趕,沈思隱約覺得,或許衛悠是在製造機會與自己相見。
好不容易有一次,沈思在市集等到了衛悠,他預先判斷好了衛悠的行進路線,將寫有會面地點的小紙條攥在手心,打算借着交錯而過的功夫悄悄塞給對方。眼看二人越來越近,前頭突然發生混亂,有馬車衝進人群,一個賣桂花糕的小販為了躲閃,提着擔子往後退去,正撞在衛悠身上。小販見衛悠衣衫華麗氣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