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嵬驛中,人聲鼎沸,一片混亂。
上至曾經至高無上的天子,諸王妃主皇孫,下至龍武大將軍陳玄禮,有幸隨駕西逃的寥寥官員,在一股突然爆發的洪流面前,每一個人都不得不選擇自己的立場。因為這種時候,沒有立場的和稀泥,就意味着死路一條
楊國忠是在匆匆求見天子獻計的過程中,聽到外間大聲鼓譟的。那時候他還只認為是有一小撮軍卒鬧事,沒有太放在心上,而李隆基也叫了一個小宦官去查看什麼情況,順便吩咐陳玄禮前去彈壓。然而,那個去打探動靜的小宦官人還沒有回來,卻有人闖進了屋子。
闖進屋子的不是別人,卻是以陳玄禮為首的數十將卒除卻陳玄禮面色凝重中帶着幾分無可奈何,其他人的臉上全都是殺氣騰騰。
陳玄禮也是和衣而睡沒多久之後,被亂糟糟的聲音給吵醒的。推醒他的將卒們噴着酒氣,臉上酡紅,口口聲聲奸相禍國,要求陳玄禮帶頭清君側。如果是換成其他任何時候,陳玄禮都會擺出統兵大將軍的態度把人給喝退,事後甚至還會動用雷霆手段殺上一批人以儆效尤,可現在卻完全不是時候。
因為此次奉天子逃往蜀中的禁軍全都屬於北門四軍系統,也就是左右羽林軍和左右龍武軍。他這個龍武大將軍統帥的正是大多為唐元功臣後人,前身是萬騎的左右龍武軍,下頭雖也有幾個將軍,卻蓋不過他身為碩果僅存唐元功臣的威望。至於左右羽林衛,有當年投靠太平公主的烙印,歷任實際掌北門禁軍兵權的閒廄使,總會打壓一下羽林衛。所以昨天晚上趁着夜色,竟是跑了一個大將軍兩個將軍。
如今,陳玄禮一個人不得不背起協調北門四軍的任務,甚至還得要稍微偏向左右羽林衛,以免軍中譁變。可即便如此,據他粗粗估計,從離京之後,早已取代了南衙十六衛上番軍的北門四軍,至少已經有一兩千人當了逃兵,剩下的兩萬餘兵馬也不知道能支撐到幾時所以,即便知道這些軍士請他領頭,誅奸相清君側,陳玄禮也不得不來。
此刻,他看也不看驚慌失措的楊國忠,深深下拜道:「陛下,軍中群起呼籲,奸相禍國,請陛下誅除,以正國法,以振軍心」
李隆基渾濁的眼神陡然犀利了起來,竟是死死盯着陳玄禮。見剛剛隨陳玄禮進來的將卒們雖是呼啦啦都跪下了,可不少人卻沒有低頭,而是用極其大膽的目光直視着他這個天子,眼神中透着某種令他不寒而慄的東西,他登時心頭大凜。
他分明記得,自己曾經如此凌迫過別人,對,就是殺上官婉兒的時候,就是賜死太平公主的時候,就是逼父親睿宗退位的時候那個時候,眼前這些長安城中最最精銳的健兒聽命於自己,奔走於左右,為他打破重重阻礙,就這麼登上大寶
可現在,也同樣是這樣一批人,看似跪伏在自己面前,可卻要求自己殺掉寵妃和宰相
楊國忠見人闖進來時,只是隱隱約約猜到事情恐怕不妙,等聽到陳玄禮這番言辭,他登時只覺得渾身發冷。他下意識地往天子身後躲了躲,正想要開口抗辯的時候,他猛地發現包括陳玄禮在內,所有將卒看着自己的目光全都是冷冰冰如同刀子一般,仿佛只把自己當成了一個死人,直到這一刻,他方才真正絕望了起來。他早該想到的,他看似連李林甫都給整倒了,他看似威風凜凜無人能夠抗衡,可這一切都是天子給的,他從來沒有掌過兵權
這等時候,他能指望誰?
想到自己剛剛的提議,楊國忠仿佛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似的,高聲叫道:「禁軍不會再缺糧了,我已經向聖人請命,發放官爵給那些獻糧的富民大戶……」
這話還沒說完,他就迎來了陳玄禮的一身怒吼:「官爵乃國之公器,豈可任憑你一句話就如同貨物一般賣給他人
陛下當年起兵誅除韋庶人和悖逆庶人,又賜死太平公主的時候,便是斜封官泛濫之時,如今豈可重開舊例奸相禍國,由此可見一斑」
李隆基聽到陳玄禮突然劈頭蓋臉地怒斥楊國忠,又見他身後將卒人人目露凶光,甚至有人把手按在了刀柄上,他頓時意識到,今天他是無論如何都不可能庇護得了楊國忠。因為陳玄禮此前那番話的主次已經很清楚,一切的一切都是為了振軍心,如果軍心渙散,人都跑了,他這個天子便會真的成了孤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