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又走了幾步,一心想逃離的住院樓居然又立在了我的面前。保持着挺立的姿勢,嘲笑着我們。
陳洋拉住我,有些失望,說:「別走了,提心弔膽的跑了這麼久,怎麼又回來了?!」
我也不明白。只好說:「難怪那個保安不追,他知道咱們根本跑不出去。你還記得沿路走的哪裏吧?」
陳洋頭一低,用大拇指抵着眉心,一下下揉着。半晌,才說:「住院樓,甬道,雕塑,拱橋,大門。」
「可出了大門後呢?」
「大門,拱橋,雕塑,甬道,住院樓。」他是警察,對這些細節看得很仔細。
「你覺得咱們拐彎了沒?我是說360°的那種。」
「不可能!不然不會沒察覺。實話說,你能犯這樣的錯誤,我可不會。」
「那怎麼會回來了呢?」我有些絕望了,說:「陳洋,下一個爬上樓往下跳的,會不會是咱們倆人?」
陳洋一拳搗在我肩頭,「老子跟誰也不會跟你,噁心死了,像殉情。」
我聽得出來,說到「死」字,他的聲音明顯抖了那麼一下。陳洋不可能不怕。
我帶他來到牆根,說:「你身手好,爬上去瞅瞅。」
醫院還保留着原來的老牆,兩米多高,紅磚砌的。這樣就給醫院留了很多*,外邊的人看不穿牆,裏邊的人,卻不一定。每一堵看不穿的牆後,都可能藏着一雙眼睛。它可能注視你,羨慕你,或者對你充滿敵意。
陳洋手摳着磚縫,挑了個合適的牢固地方,爬了上去。他伸長腦袋東張西望,沒有近視的他為了看得仔細還眯起了眼睛。好一陣子,陳洋罵了聲娘,又跳了下來。說:「你猜,我看到了啥?住院樓!」
「不必翻了,過去也是一樣。這是個巨大的迷宮!」我一隻手扶着牆,它冰冷,粗糙,難以逾越。
陳洋一腳踢在牆上:「他娘的,老子出去後,早晚把這該死的牆扒了!」陳洋最近脾氣很大,動不動會罵罵咧咧的說些狠話。
「走!」陳洋拉着我,穿過甬道繞過雕塑跨過拱橋,他又帶我找那個保安。
保安還是立在那裏。太陽傘下的陰影已經跑到保安左側好幾步遠了,他也沒理睬。陽光照射着他的眼睛,金燦燦的,閃閃發光。像從太上老君煉丹爐里蹦出來的孫悟空。只不過,他的棒子比較短,別在腰上。
陳洋步伐放慢,歪歪腦袋,貼着我的耳朵說:「你覺得那個保安動過嗎?」
陳洋的話混着熱乎乎的風吹進我的耳朵,搔得怪痒痒的。
陳洋沒等我的答覆,說:「除了那雙眼睛,他根本都沒動過。」
我也察覺了。只有剛剛跑出大門的時候,他轉過了身。
「你是覺得他轉身了,是嗎?」
「是。」
「不是!咱們跑出大門的時候,緊接着又稀里糊塗的往回跑。等於說是咱們繞了他一圈!他根本沒動!除非——」陳洋「除」了一個不該這時候的「非」,「——除非,他兩面都有臉!」
我停下腳步。
腳下磚塊里有些春天鑽出頭現在蔫巴巴的等待變枯萎的草,沒過腳踝,風一吹,窸窸邃邃。枝枝葉葉輕輕扯着褲管,不知道想要幹嘛。
那個保安還是在注視着我們,面無表情。
「你怕了?」陳洋拽着我的衣袖。
我沒說話,默認了。
「喂,你們倆!」保安又喊。他還是剛剛的打招呼的方式,他哪怕換一個,說什麼「你們倆鬼鬼祟祟幹嘛的」,「你們找誰啊」,「住哪個房間的」,我的意思是他說點所有保安都會說的話,我還不會聯想起剛才的離奇遭遇。可是他偏不,他說:「喂,你們倆!」
陳洋不知用哪根指頭在背後捅捅我,我只好跟他裝作無事一樣溜達到保安跟前。
這句話,保安說了別的:「怎麼樣,跑不出去吧?」臉上沒有得意,只是一如既往的冰冷。
我稍稍側身看他腦後,沒有別的臉,只有短短的寸發。
保安的話,讓我們不知道該說些什麼。他既不得意,也不炫耀。我們也不能沖他翻臉。
三個男人,尷尬的站着。沒有共同語言,各懷心事。
這期間沒有人試圖跑出去,只有一輛救護車關掉警報閃着燈開過來。保安嘩啦啦把鐵門打開。等救護車開進去,他又嘩啦啦把門關上,還上了鎖!
保安說:「我下班了。」不知是自言自語還是特地說給我們聽。他走到崗亭,摘掉警棍,脫下保安服,連保暖衣、內褲、皮鞋和襪子都褪了。他將衣服小心疊整齊,擺放在一張他可能從來都沒坐過的椅子上。
「來的時候什麼樣,走的時候也該什麼樣。」保安又說了一句。然後他赤條條的走了。
我琢磨他的話,這是醫院,每個人來的時候都是赤條條的,沒有屬於自己的東西,死的時候,也一定這樣,屬於你的東西會漸漸跟你不再有關係。即便還是你的,也無法享用。
陳洋是理性的人,他不會愣着感慨。他說:「走,跟上他!」
保安從容的走在醫院的主路上,他沒為他的不雅而羞愧,也沒人對他的不雅而蔑視。仿佛一切都再正常不過,像每天的吃飯睡覺喝水那樣,不足為奇。
保安一直走,來到醫院西北角。那裏有一扇鐵門,鏽跡斑斑。他推開走了進去,他知道我們跟蹤他,所以也為我們留了門。
陳洋遲疑了一下,還是跟我走了進去。這是一間用鐵皮間隔出來的小空間,鐵門,鐵牆,鐵屋頂。跟他的臉一樣,冰冷。
保安從鐵架子——又是鐵的,他從架子上取下一個旅行者,這次是布的,他拉開拉鏈,鑽了進去。他蹲坐在裏頭,調了好幾個角度才算坐好。那麼大的個子,佝僂着身子,像在母親身體裏孕育時的模樣。
他的手從旅行箱裏伸出,捏着拉鏈,一點點拉上。房間裏還有幾個旅行箱,鼓鼓囊囊的,那裏邊也是赤條條的下班後的保安嗎?
陳洋把我拽出房間,說:「走走,我知道去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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