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銅器的紋飾也是一樣,它再複雜,也有統一性。
正是這種統一性,使花樣繁多的紋飾,呈現出統一的視覺效果,這就是青銅器紋飾的規則,也是大多數人不太容易區別它們的原因。
所以,面對這件蓮鶴方壺,我們也可以像大多數人一樣,把它複雜的、幽秘的紋飾暫且放在一邊,去關註上面更直觀、更獨特的「部件」。
那是一些動物的雕塑,從紋樣系統中脫離出來,活靈活現:
底座是兩隻卷尾虎,側首吐舌,身體展開着,托起方壺的全部重量;
方壺腹上攀着的四條飛龍;
壺頸兩側的耳,是附壁回首的龍形怪獸;
最絕妙的部分出現在壺冠上,在那裏,雙層蓮瓣形次第開放,形成兩個同心圓;
在圓心上,在蓮瓣簇擁中,立着一隻仙鶴,體態輕盈,似乎要抗拒地球引力,把方壺引向天空。
一隻小小的仙鶴,似乎要把壺體的重量化為虛無。
一個妖嬈多姿的動物世界,就這樣瀰漫在堅硬冰冷的青銅器上。
它不再像商代和西周的動物紋飾那樣,用半抽象的裝飾性線條來聯通他們冥想中的宇宙,也擺脫了《山海經》裏的種種神秘與怪異,動物身上的神性消失了,恢復它們原有的溫順、親切、可愛。
故宮博物院藏品中,有一件春秋後期的獸形,通高只有22.3厘米,寬42.7厘米,像一隻華美的小寵物,俏皮而嬌憨。
到了戰國,這個動物王國變得更加放肆和發達,像故宮博物院收藏的一件魚形壺,魚口向天,仿佛正在張口喘氣,各種虎符、虎節,青銅的器身幾乎要困不住老虎奔跑的速度。
最絕妙的,是那件戰國前期的龜魚紋方盤,在盤子的內底,有龜魚戲水的圖案,可以想像,當盤中貯滿清水,那龜、那魚,就會動起來,在晶光閃爍的水紋里愉快地遊蕩,托起盤子的四隻足,是四隻活潑的小老虎,背對背,把盤面拉緊。
它們的力量,似乎都緊繃在它們青銅的身體裏。
假如我們能把鏡頭拉開,我們會看到那時的山川茁壯,大地肥沃,雨水溫柔,林木恣肆。
至於那時候的人,儘管都隱在青銅器的背後,拒絕露臉,但從這些青銅器所描述的動物世界裏,我們完全可以感受到他們內心裏的豪氣勃發、陽氣充足。
青銅器最肆意活躍的年代,剛好是今天的歷史學家們津津樂道的「軸心時代」。
在那個時代里,有孔老莊墨、孟韓荀屈,這一大堆「子」,不僅在思想上領跑全球,而且兩千多年無人超越。
那個時代也有人忙着種地,忙着喝酒,忙着談戀愛一首名叫《關雎》的求愛歌,被放在了《詩經》的首篇,成為以後幾千年所有中國人的知識源頭……
這隻蓮鶴方壺,寄託着那個生命訴求、時代美學和工藝理想,把一件實用的酒器,打造得迷離耀眼。
像一場緩緩降臨的夢,繁複、詭異、輕靈。
1930年的一個夜晚,郭沫若先生在燈下書寫《殷周青銅器銘文研究》,用他秀麗的行書,在紙頁上寫下一串這樣的文字:
「此壺全身的濃重奇詭之傳統花紋,予人以無名之壓迫,幾可窒息。乃於壺蓋之周駢列蓮瓣二層,以植物為圖案,器在秦漢以前者,已為余所僅見之一例。而於蓮瓣之中央復立一清新俊逸之白鶴,翔其雙翅,單其一足,微隙其喙作欲鳴之狀,余謂此乃時代精神之一象徵也。」
王國維在《殷周制度論》中說:「中國政治與文化之變革,莫劇於殷周之際。」
自西周到東周列國(春秋戰國),是一個由王權統一到群雄逐鹿的時代。
中央的約束力的減弱,使原本附着在青銅禮器之上的國家權力在下放,各國諸侯已經紛紛鑄造青銅器,不僅齊、楚、秦、晉這些大諸侯國在鑄造,像陳、蔡這樣一些小的諸侯國也要過這把癮,爭先恐後地鑄造青銅器。
說白了就是沒人管了,愛咋咋地。
豬肉燉粉條,大家可勁兒造。
權力的鬆弛,為青銅鑄造帶來了意想不到的自由:造型藝術上,青銅器擺脫了西周統一的端莊風格,形成了多元的地方色彩,由簡樸厚重轉向優美和實用;
第四六零四章 青銅器上的動物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