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錫爵帶頭提出反對意見,不是真心的反對遷祖陵。朱翊鈞主大政十來年了,這皇帝是什麼樣人一般大臣可能不清楚,但對於經常面聖的重臣來說,就不可能有任何誤解。
而且朱翊鈞平時也並不主動搞「君心難測」那一套,免得底下人胡亂猜疑,耽誤了大事。因此,重臣們都知道,皇帝是一個最「務實」不過的人,在孝道方面堅持「事親重於事鬼」。
如果遷移祖陵能夠減少水患,以王錫爵對皇帝的了解,是一定支持的。但皇帝支持,不意味着禮部尚書要支持。
王錫爵如果在潘季馴拋出奏章後表示支持,那他就不是一個合格的禮部尚書。而且身為禮部尚書,在這個問題上不發言試圖矇混過關也是不可能的。
但在洞悉皇帝意圖的情況下,如果反對意圖過于堅決,那更是對自身前途的不負責任。因此,他用了一個「龍脈」這個不格物的理由,既表示了反對,也容易被批駁——待遷移祖陵的大勢已成,自己再「無奈」轉換立場完全來得及。
果然,儘管自己表達反對意見,但皇帝並不惱。如果他無腦贊同,皇帝反倒要懷疑他的「操守」,或者叫政治智慧。
又果然,「文臣叛徒」賈三近同學一次無腦反打,證明了潘季馴上的本章還是套路,王錫爵心中大定。
明白賈三近套路的不僅是王錫爵。
待賈三近發言後,未等朱翊鈞說話,政事堂副相申時行已經出列反駁道:「陸海伯公忠體國,海內共睹,且不論其奏言是非,朝廷廣開言路,何嘗以言罪人?賈三近之言荒謬!」
王錫爵嘴角含笑,心道:「揭帖案後,這還是申時行首次表明在某事上的態度呢。」
有了副相的訓斥,完成釋放信號的賈三近回班。申時行接着躬身道:「陛下,孔聖雲『未能事人,焉能事鬼?』遷祖陵保民生,事人也。玄皇帝、恆皇帝、裕皇帝有靈,也必以民生為重——臣以為遷祖陵之事可行!」
話音才落,左都御史耿定向出列道:「申相之論差矣!以太祖之聖智聰明,何嘗不知洪澤之險?因裕皇帝梓宮所在,為孝道不得不為耳。聖天子以『孝』治天下,如今盛世而遷祖宗陵寢,此可稱孝乎?」
終於,有大臣將遷祖陵的政治意義擴大到如今意識形態的基礎「孝」上頭了。包括梁夢龍在內,所有人都閉上了嘴。因為沒有人敢定義「遷祖陵」這件事是否為「孝」。
耿定向見無人反駁,苦口婆心繼續進言道:「皇上。陸海伯遷祖陵之議,不過要得一個『竟全功』。祖陵不遷,不過朝廷每年多掏些治河銀子,廢些人工。何必為此而至天下震動?」
「陛下一言一行俱為天下法,如今一旦不重先祖陵寢,天下人將如何看待陛下?臣以為陸海伯之奏議萬萬不可。」
朱翊鈞聽耿定向的諫言,默然不語,只看向潘季馴。
潘季馴才要說話。申時行卻搶先出列,躬身回奏道:「陛下。太祖修祖陵時,洪澤湖尚未如現在廣大。二百年來,因淮河兩側不斷增高堤壩,且洪澤湖低處低洼,大小河川之水不能進淮水而入洪澤,導致其水面不斷擴大,離祖陵越來越近。如今水情與太祖時,已完全相異。此滄海桑田之功,非太祖時人所能料也。」
「所以耿總憲所言太祖明知洪澤之險未見於祖宗言談文字,此揣測之言也。」申時行神態從容,侃侃而談,「臣曾覽歷年邸報,祖陵所在,早就擋不住大洪水。如今雖然黃淮分道,但洪澤樞紐作用更甚於前。若遇黃淮水位齊漲,為保祖陵,勢必在泗州等處破堤分洪——此前祖陵多次遇險,都是用成千上萬百姓的命才換得平安。」
他扭頭看向耿定向,「耿總憲,以百萬人之家園性命,保一個『孝』字,此真『孝』乎?」
耿定向張大嘴巴,無意義的開合兩下,卻發不出聲音來。
此前歷次洪水,邸報上說掘開某某堤壩分洪以保祖陵,耿定向從未覺得有什麼奇怪。如今被申時行一問,卻又覺得好奇怪——為什麼要用百萬人的家園性命,去保二百年前的一座墳塋?
其他諸臣也近乎被申時行的強大邏輯說服,一時間,殿內鴉雀無聲,申時行微微一笑。
朱翊鈞確信申時行適才所說與潘季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