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到顧七娘子的話,沈哲子尚未開口,全興已經不能淡定。他本以為這女郎終於思忖明白,願作沈家婦,卻沒想到是尋釁來了,而且聽這話意,雙方似乎早有舊怨。
他雖是長輩,但顧七娘子也非他能夠隨意呵斥的,只能向沈哲子致歉補救:「哲子郎君,在下錢塘全興,乃是元公外親。我這甥女多居閨閣,少與外交際,言辭若有冒犯,還請見諒。」
沈哲子早從紀友那裏得知這位顧七娘子身世,聽這人介紹自己身份,只言外親,不說其他,心裏不免一樂。顧榮乃是江東元老,去世多年,卻還有個跟自己兒子差不多大的妻兄,想想也是蠻尷尬。
心內雖有戲謔,面上卻不好流露,笑着向對方施禮道:「原來是全君,久仰,幸會。」
顧七娘子見這少年人前謙和有禮,人後卻縱奴行兇,當着自己這個知情者卻還不露半點窘迫之色,簡直少廉寡恥,無以復加!
她亦惱於舅父向人示弱,冷笑道:「雖得會面,未必有幸。若非沈郎攔江設柵,阻人行程,我們早順水而歸,不必來此作無謂寒暄。沈郎所謂之幸,我卻不能領會。」
「霜兒,謁人門前,豈能惡語?」
「不妨事,七娘子既然有問,那我便試答一場。」
沈哲子咳嗽一聲,清了清喉嚨,然後才望着對方那略帶激憤的清麗臉龐說道:「所謂表裏不一,世情常態,生而為人者,誰又能免俗?」
「沈郎此言,莫非是說世間之人,盡為矯飾隱惡之輩?」
顧清霜上前一步,咄咄逼人問道:「非世人而飾己非,這就是沈郎的矯飾之道?」
「七娘子此言,恕我不能認同。表裏不一者,克己奉禮之道也。」
沈哲子笑語道:「生我者父母,以此清白之軀,袒陳於朗朗乾坤之內,又有何愧?然人生而異於禽獸,蓋受風化禮制之教。冠帶加身,華袍遮體,非為矯飾,不害人觀瞻而已。如此表裏相異,七娘子認為是世人之非?」
聽到這話,顧清霜俏臉頓時一紅,沒想到這少年狡辯至此。她銀牙微咬嗔望沈哲子:「我所言沈郎表裏不一,矯飾己惡,又非衣冠。品行之惡,與、與人……又怎麼能混為一談!」
「瓦器、美玉,俱存於厚土德鄉,烘爐煅燒,千雕百琢,妙手矯飾,美態得彰。坤土孕生萬物,豈獨玉、瓦。人嘉我居於此鄉,又豈獨一態?厚贊加身,宜更勤勉於世,豈敢因此裹足自滿?昔日為瓦,今日為玉,翌日為金,有此令譽,方知我日日進益,並無固步自封。」
「那你前日於武康山因我家人阻途而縱奴行兇,今日自己卻命家人攔河阻人,又是為何?」
眼見沈哲子侃侃而談,顧清霜片刻失神,繼而才又強問道,只是語氣已經略有和緩,詢問之意壓過了責問。
「無他,逞意而已!」沈哲子淡笑道。
「你也肯認自己強逞意氣,並非時人所言之謙厚君子?」
聽到沈哲子這麼幹脆承認,顧七娘子心內竟有淡淡失落,或因沒能繼續聽到對方奇趣之論而失望。
「我之謂逞意,卻與七娘子所言不同。」
沈哲子搖頭道:「人生於世,惟求意達行至,豈可坐望苟且!我欲登山攬勝,則鑿山破石,以開道路,七娘子之家人阻途,在我眼中,頑石而已,惟以力破之方得暢行無阻。我願泛舟江河,則傾盡家財,疏浚水道,水道即通,我亦止取一線,輕舟梭行,豈因余者非議而損踏波快意!」
講到這裏,沈哲子又望着顧清霜嘆息道:「七娘子或有雅趣,遠繁華願幽處,但在我看來卻是以葉遮目、掩耳盜鈴,難得逞意。人之意趣,發乎於心,或有雅俗,並無對錯,敏感於思,勤任於行,可謂無憾。」
聽到這裏,顧清霜雙肩微微一顫,繼而低頭沉吟,再抬起頭來時,眉目之間的怨忿已經散盡,神態復又歸於冷清,只是對沈哲子說道:「多謝沈郎能解我惑,今日之教,銘感於心,冒昧打擾,還請見諒。」
說罷,她轉頭望向全興,語帶些許央求:「舅父,我想回船上去。」
全興聽到這話,微微錯愕,心內有些不願,可是看到小女郎神態間流露出的淒楚,亦覺幾分不忍。雖然大感遺憾,但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