佟小鎖的目光，從塗小酒的傷口，移向釘在身後牆上的短箭，而後，又移向被萬福兒踩在地上的谷老大。
時間似乎過了很久，但其實不過是片刻，她終於找回了語言能力。
「我這個人，真是……一直在大意呀。」
穿越之前在大意，穿越之後，依舊大意。
不但大意，還有如塗小酒的話。
蠢。
蠢貨。
作為一個在現代社會裏，被保護得很好的人，她在作為佟小喬的時候，知道的大部分涉及血腥的罪惡，僅限於聽說聽姑父說，聽新聞說，聽朋友說。
她本就是現代文明、現代法制、現代科技構建成的溫室之內，生長的花朵。
即便穿越伊始的一些事情，不盡如人意，但她穿越在了權臣之家，才能迅速扭轉劣勢。
這一切，給了她錯覺，讓她面對在幻覺里殺了起碼兩個人的亡命徒時，竟然天真地以為，憑「智慧」就能解決這種冷兵器時代的亡命徒。
但短兵相接之時，絞盡腦汁的智慧，也比不過人給你一箭。
更何況，這個谷老大也不是笨人。
哪裏有笨人，還知道留一手的呢？
「大意？你明明是……」
塗小酒哪裏知道此刻她心中的反思，不過聽見「大意」二字，立刻嘲弄地冷笑。
只是這次他的話，被萬福兒再次打斷了。
「小酒！她是為了救人。」
本來還只是面有嘲色的塗小酒，表情不被人察覺地僵了一下。
……
緊接着，塗小酒像是被這句話刺激到了一樣，幾乎跳了一起，怒喝道：
「救人？她憑什麼救人？憑一命換一命？憑送死嗎？」
「都是因為無知迂腐的世人曲解捨身取義這樣的話，才會縱容得這種蠢貨橫行，還自以為高尚！」
「深宅大院的無知丫頭，就該對這人世間有點兒敬畏的樣子！你的聰明，還是留在家裏，和姐姐妹妹爭爭男人，再罵罵你那不成樣子的祖父祖母吧！」
塗小酒的眼中幾乎要冒火，直勾勾地盯着佟小鎖，語速又急又快地罵着。
佟小鎖安靜地由着他罵。
「塗公子，」白隱聽不下去了，開口道，「這事情是白某思慮不周……」
「你閉嘴，你也是個蠢貨！」塗小酒無差別地罵着。
佟小鎖突然抬手，指了指他胳膊上的破口。
「你受傷了，」她平靜地道，「為了救我，受傷了。」
塗小酒不小心被自己的話打了一巴掌，頓了一下才道：「我是因為一個蠢貨，才會受傷。」
「塗小酒！」萬福兒聽他說得越來越不像話，再次出言打斷了他，「她是安平公府的大小姐，嬌生慣養的，肯有一份救人的心，已經不錯了。」
塗小酒最聽不得「有心就不錯」的話，卻因為那句「安平公府大小姐」，而忽然收住了聲音。
哦，對，這個蠢丫頭，是安平公府大小姐。
他這是怎麼了，為什麼要因為她的舉動生氣？
是因為這個小丫頭舉着火把，攔在那對婦孺之前的身影，與自己的記憶重疊了嗎？
可是妄圖替自己擋住一切災難的人，已經死了。
就死在他的面前，死在安平公大軍的所過之處。
安平公，佟昌言。
朝廷棟樑，他的仇人。
呸，他為什麼要管安平公的女兒？她要尋死，就讓她去尋死嘛。
想着，塗小酒慢慢放開了佟小鎖。
……
再開口時，他已經恢復了以前吊兒郎當的笑容，指着袍袖上被短箭劃破的地方，認真道：
「你也知道，我是為了救你才受傷的，所以你應該賠我衣服的。就擷秀坊的吧，金銀線暗花錦緞的料子，賠我兩身。」
佟小鎖的目光，再次移在了他的臉上。
「三件，」半晌，她的唇角也帶了笑容，「兩件賠你的衣服，第三件，是我謝你教我的道理，我果然太小看這個世界了。」
她的面色沉靜，從頭到尾，既沒有因為見血而害怕，也沒有因為被罵而生氣。
塗小酒沒想到佟小鎖會是這樣的反應。
她不是應該哭嗎？就和那個倪四小姐一樣。
這帝京深宅大院的女娃子，不都是以哭論勝負嗎？
他想說什麼，努努嘴，卻終究沒有說。
而佟小鎖已經繞過了他，看向那個被萬福兒壓在地上的谷老大。
「你……」她正要說話，忽然卻覺得，又是一陣劇烈的頭疼。
雨夜，刀劍相交，倒在血泊之中的谷老大，穿着的就是如今這一身衣服，但比現在更狼狽
「……下雨……不然就……火油，直……燒了……反而省……」
這是佟小鎖，第一次在幻覺之中聽見聲音。
聲音並不清晰，忽高忽低、斷斷續續，甚至無法分辨聲音的男女，但是僅從這幾個字，大致能知道事發的時間，就是今天了。
辦砸了差事的谷老大，在她的幻覺中殺了別人的谷老大，最終在她的幻覺中，被人殺了。
真是報應不爽呀！
而且大概也能知道，看見別人被殺時候的疼痛，都是現在這樣，仿佛是幻覺中的刀，捅的是她的大腦一樣。
「喂，你怎麼了？」還在想自己心事的塗小酒，發現佟小鎖站都不站不穩，終於還是伸出手，自她身後扶了一把。
佟小鎖卻沒有說話，而是突然從懷中掏出了一張畫像，拍在谷爺面前的地上。
「這個人是誰？」
谷爺猛地抬起頭，咬牙切齒地看着佟小鎖。
「老子今日着了你的道，算……」
只是，他的狠話還沒說完，佟小鎖卻已經打斷了他。
「這人是誰。」又問了一次，語氣冰冷。
白隱見過這張畫，是上次佟小鎖拿給他的兩張畫中的，另外一張，所以並不驚訝。
而塗小酒和萬福兒對視一眼，都看向了那副畫，俱是一陣驚嘆。
這畫的，竟然和真人一樣。
佟小鎖第三次問他：「告訴我這人是誰，我便能救你一命。」
谷爺聽見這話，不由哈哈笑了：「少囉嗦，要殺要剮隨你！」
很是視死如歸的樣子。
佟小鎖立刻將那畫像重新放回在懷裏。
「好，我敬你是一條漢子，那你就去死吧。」佟小鎖說着，抬頭看看天邊漸漸聚集起來的黑雲。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