解憂在校時旁聽過各種心理學,書中的案例可比吳子的情況複雜多了,因此她只花了小半個時辰,就順利撫平了吳子喜怒無常的狀態。
但平靜下來的吳子變得與先前不同,如今這個婦人面色淡然,眉尖輕蹙,如同重重疊疊的遠山青黛,透着若有若無的愁緒。
解憂平靜地看着面前的婦人,唇輕輕開啟,吐出兩個極淡的字,「宋子。」
「然。」吳子應下了。
沒有否認,沒有驚惶,沒有任何一絲情緒的改變,就這樣輕輕易易地承認了。
解憂的這一番開導,無疑是成功的。
「宋子為商之後耶?」解憂問得小心翼翼,她可不想再次勾起宋子歇斯底里的情緒來。
宋子的恢復比她估計的已經好太多。
癔症的正式名字稱為「分離轉換性障礙」,分離由外界和自我認知的不符造成,轉換則指精神刺激引起的情緒反應轉移為軀體症狀。
宋子多半曾為宋國後裔,如今淪落為一介村婦,長期的身份矛盾為癔症埋下了禍根或已經導致輕微發作,又與丈夫分離月余,音信不通,苦悶抑鬱擔憂加重病情,才會有今日突然的發作。
通常認為,情感豐富、自我中心、富於幻想、暗示性高的人群容易罹患癔症,宋子為婦人,認字識書,喜歡極具浪漫色彩的楚辭,顯然屬於這類人。
解憂十分慶幸,宋子只是出現了分離症狀中的情感爆發。
情感爆發算是癔症中最輕的一種症狀,重者癔症會出現的傷人毀物、失憶、木僵、多重人格等宋子都未出現,更沒有出現轉換症狀下的癱瘓、痙攣、弱視等身體症狀。
宋子的心情看起來已經完全平復,一手輕擰在腰間款款跽坐而下,敲了敲盛着茶湯的陶碗,眉間的悲涼霎時渲染得更濃。
「夫為吳人,吾為宋子,俱是亡國之餘,攜子流寓湘水,落戶無假關數月。」宋子開始敘說往事,淡得如水的聲音里攜着一縷深掩的哀戚,「三月,楚士族女結伴踏青,吾聞其誦宋大夫之《高唐賦》,笑謂夫雲,『妾在巫山之陽,高丘之阻,旦為朝雲,暮為行雨。朝朝暮暮,陽台之下』,今欲歸去,可往見於巫山……」
宋子停頓一下,抿一口茶水,闔起眸子整理思緒,「數日,夫辭去,豎子洛匿其蹤跡,吾今始方知,夫乃為一戲言往巫山也!」
室內沉寂,只有吳洛沒有聽明白,纏在母親身旁,將手中晶藍的石塊舉到她面前晃動,「此即巫山石矣,今母不得化朝雲暮雨,隨風而逝也。」
宋子接過卵圓的石塊,放在掌心中細細摩挲,指尖不由自主帶着輕顫,「巫峽水湍,醫女何以得此石?非夫已歿於魚腹乎?」
從聽到丈夫離家的原因之時,她就已經猜到他已經身故,也正是因為那時壓抑着巨大的悲傷,才誘發了癔症出現。
當時聽聞那些士族女吟誦《高唐賦》,她只是想起自己原是貴族之女,觸動了些許愁緒與不平,才會說出那樣的玩笑。
她當時萬萬沒有料到,丈夫會把這玩笑之言當了真,還輕身涉險前往巫峽,去找尋那個只有頑童才會相信的所謂「巫山石」!
「此石,乃少年汾託付於憂,交之吳洛。」解憂對面前悲傷的氛圍視而不見,微啞的聲音平得沒有一絲波瀾,只是敘述一個事實,「以汾之年歲,固非宋子之夫君也。汾知吳洛,洛不知汾,足見此石乃他人轉託於汾。」
「少年汾在何處?」宋子像是抓到了一根救命稻草,身子前傾,幾乎將臉貼到解憂身前來。
解憂不動聲色地向一旁側過身子避開她,往醫沉身邊蹭了蹭。
「汾已葬。」醫沉如她所願接過話頭。
雖然這塊石頭的確交付到了吳洛手中,汾心事遺願已了,但現在的事情顯然沒有這麼簡單。
解憂不希望再趟這一趟渾水,可是醫緩和醫沉顯然都沒有走的意思。
既然走不了,解憂只好打起精神來繼續與宋子攀談:「『中阪遙望,玄木冬榮,煌煌熒熒,奪人目精。爛兮若列星,曾不可殫形。榛林郁盛,葩華覆蓋;雙椅垂房,糾枝還會。徙靡澹淡,隨波闇藹;東西施翼,猗狔豐沛。綠葉紫裹,丹莖白蒂……』」
醫沉看向她的目光轉深。
第二十五章 宋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