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該對局勢分析得很精到——所謂「精到」,即未必全是事實,甚至有故意歪曲之處,但聽上去確實很有道理啊。
對於自己浮萍般飄零的狀況,劉曜此前也懵懵懂懂的早就有所察覺,因此劉乂許他秦王,他便即應允了「清君側」之事,等到劉粲實封他雍王,他當場就把劉乂給賣了。如此首鼠二端,為的什麼?還不是為了能夠有自己一片穩固的根據地嗎?
自從四年前殺入長安,擒斬司馬模以來,劉曜就把關中看作是自己的禁臠,不容他人染指。此番本以為可以一口氣殺到長安城下,起碼復奪馮翊、北地二郡的,誰想卻迎面撞上了裴該這塊硬石頭。他之所以此前沒有更往深一層考慮,就是以為賈疋死後,關中不難得也——原本歷史也是如此,再有半年左右時間,他就該殺進長安城了——如今被裴該條理清晰地一語道破,瞬間如墮冰窟,不禁覺得渾身血液都凍結了起來。
最關鍵裴該說得對啊,雖然出賣了劉乂,但自己不可能因此彌合與劉粲之間的裂隙,反倒會因為「清君側」之事,兩人之間表面和睦,且有盟誓,實際卻更加水火不容。那麼自己遣使去請求朝廷發兵南渡,以牽絆祖逖的豫州軍,劉粲真肯答應嗎?那廝過往若是只顧國計,不謀私利,自己也不會跟他起齟齬了;如今再有了「清君側」這一出,他又順利把劉乂趕下了台,只可能更加跋扈,而不會幡然悔悟吧……
只要自家主力一離開黃河岸邊,南下大荔,劉粲倒不一定會斷自己的後路,但從此找種種藉口拖延糧草的補給,那是用腳後跟都能想得到的事情啊。如此一來,軍中之糧很難維持到仲夏,對面裴該卻可能得到來自河南的源源不斷的接濟——既包括糧秣,也包括兵源。
順着這個思路想下去,這仗還怎麼打?自己除非如裴該所說,趁着目前糧草還算充裕的機會,東渡黃河,搶先佔據河東,再北上與劉粲相爭,否則豈不是死路一條了?
而且即便聽從裴該所言,形勢也不見得就能徹底扭轉。劉乂這寶貨已經送出去了,自己若再兵向平陽,那就是叛逆啊,毫無大義名分,將士豈肯聽命?而且到時候河東的南面就是祖逖所佔弘農,他會任由自己傾巢而出,北上爭雄,而不趁機北渡抄自己的後路嗎?
祖士稚若是守成之輩,也不會在豫州才剛站穩腳跟,就屢屢發兵北上,這回更一口氣殺到河南來,在偃師大破劉敷啦。
劉曜越想越覺得驚悚,這才不自禁地慨嘆道:「若如裴文約所言,我唯有死耳!」
旁邊兒曹恂趕緊擺手:「大王何出此言?不可為裴該的詭言迷惑了心志啊!」隨即拱手解勸道:「若如其所言,晉人勢強,而大王懸危,則裴該不當將此語托梁參軍轉告大王。此分明欲亂大王之心,且阻我南下大荔也,懇請大王三思!」
一邊說話,他一邊連着給劉曜使眼色。劉曜這才恍然大悟,趕緊做轉憂為喜之態,佯笑道:「昨夜操勞未眠,今日神思困頓,一時不察,幾為豎子詭言所惑——長史所言是也!」轉過頭去就吩咐梁胥:「參軍且歸營好生將養吧……」隨即雙眉一挑,聲音變得嚴厲起來:「裴該之語,與今日之事,慎勿外泄——不然,軍法處置!」
他這話並不僅僅是講給梁胥聽的,室內外還有幾名書記、侍從、部曲呢,劉曜一邊出言警告,一邊游目四顧,那意思——有一個算一個,誰都不得泄密,否則別怪我翻臉無情!
然後也不僅僅請梁胥回去養傷,他還把除曹恂外的所有人全都摒至室外,關上房門,這才壓低聲音,問曹恂道:「裴該之語,不為無理,似此,則我當如何處?」
曹恂剛才不過說了幾句片兒湯話而已,並沒有徹底駁倒裴該所言,他連着使眼色,其實是在提醒劉曜,身為一軍主將,你怎麼可以當眾口出頹唐之語呢?還什麼「我唯有死耳」……恐怕會動搖軍心呀!劉曜會意,這才詭稱自己沒睡好,精神差,險些被裴該的空話給迷惑了……可是,該當如何應對裴該所說的這種危險的局面呢?他只好關起門來,單和曹恂商談。
可是曹恂也沒有什麼好辦法,兩人反覆研究局勢,結果反倒牛角尖越鑽越深,愈發覺得裴該所言有理了……正感惶恐,忽聽門外有人稟報:「劉司馬押糧歸來,求見大王。」
曹恂不禁雙眼一亮:
第二十二章、問計